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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最好的家教网-红旗谱


            38

    人们自从在城里大集上开了大会回来,到处扬嚷反割头税的胜利。老驴头看反割头税胜

利了,心上又想起春兰的婚事,慢搭搭走到朱老忠的家里,朱老忠把他让到屋子里,坐在炕

沿上。老驴头问:“老忠兄弟!咱这亲家能做不能做?”朱老忠暗里笑了笑,说:“亲事能

做不能做,我这里好说,单看你的。”

    老驴头问:“怎么单看我?”

    朱老忠说:“咱大贵说了,你要想娶他过去,比登天还难。”老驴头呵呵笑了说:“怎

么这小子这么死羊眼,嫌我穷?”

    朱老忠说:“他说你有千顷园子万顷地,他也不干。”

    老驴头一听,可就挼下精神来,搔了搔脑袋失望了。说:“咳!那么一说,咱就沾不上

你们的光了……咱老了……不行了……”他想到两口子都老了,家里没有顶门立户的汉子,

只春兰一个,那能过得了日子?再说春兰是个闺女家,长得不平凡,又有点名声,乡村里一

些半大小子们,净想编着法子欺侮……想到这里,由不得眼里掉下泪来。

    老驴头这点心事不说出口来,朱老忠也会明白。贵他娘见老驴头精神发苶,走过来嘻嘻

笑着说:“还说俺死羊眼哩!从你那炕头走到俺这炕头,只有迈步远,没的把春兰娶在我这

院里,将来你们老两口子要是有个灾儿病儿,早起后晌的,我就不叫春兰家去瞧瞧?莫说咱

成了亲家,就是街坊四邻异姓外人,家里没有人手,缺手缺脚的,咱也不能看着他遭难。”

    老驴头摆着长满了胡子的长下巴,说:“这么一说,做了亲戚,又成了你们的累赘了?”

    贵他娘说:“亲戚朋友嘛,有什么说的!”

    说到这里,老驴头心上可就活起来。他想:“乡村当块儿,又是一条街上,春兰早起后

晌过去照看照看,也还可以。”他说:“咳!孩儿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我不忍叫她离开我。”

    贵他娘说:“你也得知道孩子的苦处,春兰年纪不小了,你不心疼她?”

    老驴头说:“我的孩子,我为什么不心疼!”

    贵他娘说:“你心疼她,你还拦着她。”

    老驴头只是摇摆着下巴不说什么,不住地叹着气说:“咳!

    天哪……难呀!难呀!人活着真是难呀!”

    朱老忠看他心里实在难受,走过去伸出大拇指头问:“大哥!你不相信我朱老忠吗?”

    老驴头又抬起头来说:“相信哪!”

    朱老忠说:“你相信朱大贵不能冻死饿死你们,你就把春兰给了他,你要是不相信,咱

就两便吧!”

    老驴头一听就乐了,说:“你要是这么说,咱这门子亲戚算是做成了,我知道大贵是个

仁义孩子。”

    朱老忠和贵他娘哈哈笑了,老驴头也在森森的长胡子上带出笑容。立起身出了口长气,

拍了拍腰里褡包,高兴起来。朱老忠说:“说是说笑是笑,运涛那孩子还在监狱里,如今要

是这么办了,我觉得对不起他。再说还有咱春兰,她和运涛心热,这么办了,恐怕她还不

依。咱得慢慢商量。”老驴头看朱老忠又犯了思量,摇摇头抬动腿脚走回去。春兰和她娘正

在黑影里坐着被窝头说闲话。老驴头坐在炕沿上,扬起下颏呆了一会,说:“闺女!你也别

嫌羞了!我俩这么大年纪了,愿意看着你有个归宿,就是将来睡在黄泉里也安心。”他慢吞

吞地把大贵的事情说了。又说:“我就是你这么一个。你要是愿意,就点个头儿,要是不愿

意,就摇摇头儿。”

    春兰一听,不知怎么好,热烘烘的浪头传遍全身,在暗影里连连摇着头。可是她不知道

父亲看见了没看见,就势把身子一歪,伏在被窝上,她的心在不停的颤动,好象有一股温热

的泉水在心上流动。咳!天哪,她经过了多少灾难呀,今天又到了这个关节上,走到十字路

口。

    那天晚上,朱老忠摸着黑,踏着那条小道上小严村去。路上的雪化了又冻住,两只脚一

踩上去,就疙疙瘩瘩的。他奔奔坷坷地走着,到了严志和家门前,敲门进去,和江涛、严志

和、涛他娘念叨了一会子开大会的事。朱老忠说:“有个事儿,我想跟你们商量商量。”

    严志和问:“你说春兰和大贵的事?”

    朱老忠说:“唔!老驴头答应把春兰给大贵了。”

    严志和看了看朱老忠说:“好,好啊!这么着好。在我这心上,算是完了一件事情。再

说咱没儿不使妇,没过门的媳妇,常来常往也不好。”

    涛他娘也笑了,说:“过来过去都是咱一家子人!”

    严志和跟涛他娘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不怎么同意把春兰嫁给大贵,他们舍不得。自从

运涛坐狱的那年,春兰就常过来帮他们缝缝洗洗,头疼脑热的时候,也来服侍汤药。春兰好

象一条红绳,把运涛和老爹老娘系在一起。他们一看见春兰,就会想起运涛,感到儿子的温

暖。如今一说起春兰要出嫁,孩子大了,他们说不出一个不字。可是春兰要是真的离开他

们,却又象失去一件宝贝似地心疼。朱老忠呢,也不过是试探一下罢了,春兰嫁给大贵,他

固然高兴,春兰和运涛结婚,他更高兴。可是这也只是一个幻想,谁知道运涛什么时候才能

出狱呢?江涛看准了三位老人的心情,也说:“春兰嫁给大贵,我当然乐意,可也得看春兰

愿不愿意。”

    他这么一说,几个人同时沉默下来,不再说下去。真的,春兰这孩子,她要是一直扑着

心嫁给运涛,可是怎么办呢?这个问题,谁也答不上来。江涛猛地想起,他听到人们说过,

监狱里允许家里妻子去探望,允许未婚妻去结婚,还可以同屋居住,可是那只是一个传说,

没有银钱垫道,那是万万不能的。他又想到,虽然如此,到底运涛什么时候出狱?春兰还是

和大贵结了婚好。

    第二天吃过早饭,江涛去找朱老忠和朱老明,商量以后怎样应付锁井镇上恶霸地主的

事,黄昏时分才回来。走到北街口上,春兰从小门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个小红包袱,见了江

涛,停住脚步说:“江涛!来,我跟你说个话儿。”江涛走过去说:“正想找你说个话儿,

你这是去干什么?”

    春兰说:“才说到咱院里去,这是给你做的一双鞋,怕的是老人上了年纪,在灯下做活

熬坏了眼,她身子骨儿单薄,再累得好儿歹的!来,你穿穿,合适不合适?”江涛他们说

着,走到春兰家里。

    江涛坐在炕沿上试着鞋子,春兰又说:“有什么衣裳该缝了,该洗了,你就拿过来。你

不在家的时候,剩下两个老人孤孤单单的,我常过去看看,你在家里,我就不过去了。”

    春兰娘看江涛人长高了,白白致致,出秀成大人了。又想起运涛,扫了春兰一眼,就避

出去。春兰说:“江涛!你喝水不?我给你烧壶水喝。”又拿起笤帚,说:“看你身上那

土,来,我给你扫扫。”

    江涛说:“我回去吃饭,不想喝水。”他看着春兰脸色苍白,人也太瘦了,鼻骨梁尖尖

的。问:“你,打算怎么办……”问到这里,不敢再往下说。他怕春兰害羞,不愿跟他谈出

心里的话。

    春兰冷笑一声说:“你看,几个老人有多么瞎心!”说着脸上红起来,撅起嘴,眼上掯

着泪花。春兰给江涛身前身后都扫了个干净,见他胸前落了几个粥点,也拿笤帚疙瘩刮了半

天。她说:“我也有个话儿,想跟你说说。”她说到这里,闭住嘴停了一刻,才说:“我想

去看看运涛。”

    江涛一听,闭着嘴不说话。要说不行,就是打了她的高兴。要说是行,那块宝地就是为

上济南卖了的。他睁起黑眼瞳,问:“你想他了?”

    江涛这么一问,春兰的眼泪就象雨点子唰地一下子落下来,舌尖舐着唇边上的泪珠,出

了口长气,看着窗外说:“唔!”

    到这刻上,江涛实在同情春兰,恨不得和春兰插翅飞到济南去。他说:“你愿意去,咱

想个办法让你去。”真的,要是还有一块宝地的话,他也愿意把它卖了,叫春兰见到运涛。

    春兰眼泪流到脸上,说:“运涛走的那天晚上,给我说下话儿,叫我等着他,他还要回

来……”说着,又抽抽咽咽地哭个不住。

    江涛眼圈发酸,滴出泪来,说:“春兰!你年纪也不小了,我想告诉你说,你也别烦

恼。运涛判的是无期徒刑,出狱没有日子。咱老人们不愿叫你把好年岁儿耽误过去,再说大

贵从军队上回来,也出息得多了。你看,在这次运动里,真是一员虎将!”

    春兰一听就跳起来,连哭带喊:“不,俺不,俺就是不!不管是谁,就是他长得瓷人儿

似的,俺也不。就是他家里使着金筷子银碗,俺也不。我就是等着运涛,我等定了!”她两

片嘴唇不停地说了一溜子气话,又撅起嘴来,把泪止了,肚子里还不住地抽着气。

    江涛紧忙说:“你可别生我的气,我是这么说说,拿主意还在你自己。”

    春兰说:“我主意拿定,俺俩既是说下这个话儿,他一辈子不出狱,我就要等他一辈

子。我要上济南去看他,我说去就去!”

    江涛说:“那要花很多盘缠,咱往那里去筹借?”

    春兰说:“我纺线,摘棉花,掐谷,多付点辛苦,积攒下钱来。”

    江涛说:“你今天纺二两,明天纺三两,纺到那一天才能积攒下这么多钱?”

    春兰说:“我一天天地纺,铁打房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停了一刻又说:“我去找

忠大伯和志和叔,叫他们给我备办。叫我去,我也得去,不叫我去,我也得去,我去定

了!”停了一刻,又盯着江涛说:“看你也长成大人了,学得油嘴滑舌的,跟着瞎心的老人

们谋算我。”

    江涛一下子气急了,说:“我那里……我是设身处地为你着想。”

    春兰鼓起嘴唇,瞟了江涛一眼,生气地说,“呿!”就再也不说什么。

    这天晚上,春兰还是不吃饭,一个人在黑暗里睡下。可是,她睡不着,只是把两只手,

枕在头底下,合着眼睛发呆。她一合上眼睛,就会看见运涛。在那冬天的长夜里,她经常是

半睡半醒,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是醒是睡,混混沌沌地呆下去。夜深了,她正静静地躺

着,也好象是睡着了。猛然一声,听得千里堤外,冰河乍裂,遥远地传来,象一种什么力量

敲击她的胸膛。她打了一个冷怔,猛地醒过来,睁开眼睛看了看窗户,还是满屋子黑暗。她

心上实在烦乱,冷孤丁地坐起来,用手捋了一下蓬乱了的头发。摇着脑袋看了看窗外的暗

云,她想:“去了房子卖了地,我也要去看他!”想着,运涛恬静的脸庞,从暗云里显现出

来,那对鲜活的大眼睛象一对明灯,照亮了她的心。

            39

    除夕那天早晨,二贵在门上贴上红对联,屋里贴上新年画,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预备

过年。

    等太阳圧山的时候,大贵叫了二贵,哥儿俩胳膊底下夹着粟谷草,怀里揣着爆竹,到老

坟上去燎草儿。一擦黑儿,在坟头上点起草火,火势蔓延,燃着坟地上的枯草,燎起“飘

花”。夜暗降临的时候,平原上遍地飘起野火,鞭炮声连连响起。猛地空中一声爆响,震撼

了云层,响声遥遥飘荡,一股光亮闪过蓝天。天上闪出星群了,人们从柏树上捭了满抱柏

枝,走回家来,又在门口点起草火。家家在门口放起鞭炮,硝磺的气味在满街飘荡。

    那天晚上,大贵二贵盘脚坐在炕上,跟娘说着话儿,捏完了过初一的饺子。今年和往年

不同,他们更早起了五更。大贵把两位老人搀到炕头上。二贵煮熟饺子,把碗端在炕桌上,

满屋子热腾腾的香油白面的气味。大贵二贵跪在地上给爹和娘磕头,庆贺新年。

    贵他娘一看这两个孩子,都长得这么发实,一个个肥头大耳的,心上激动得乐了,说:

“孩子!过新年增新岁就算了,忙起来,亲爹亲娘磕的什么头!”

    朱老忠看看大贵二贵,再看看贵他娘,两只眼睛由不得笑了。虽然一家团圆,反割头税

胜利,可是他并不快乐,只是回想一生尝到的苦味,想到老爹和姐姐。祖辈几代的仇恨还没

有报,他觉得心上甚是沉重!

    吃完饺子,大贵二贵提上铁丝灯笼去拜年,娘在灯笼上贴上剪纸花儿。

    除夕晚上,严志和也在地上烧起柏枝,小屋里充满了柏汁的香味,又抱了一捆芝麻秸

来,撒在地上。江涛问:“爹,这是什么意思?”严志和说:“这个嘛,让脚把它们踩碎。

取个‘踩岁’的吉利儿。”

    涛他娘点着一把香,虔诚的举过头顶,又低下头默念。把香一炷炷插在门环上、谷囤

上、灶台上、牛槽上。提着灯笼,点上蜡碗,烧了纸箔,磕了头。

    听得有人推门,江涛忙去开门,抬起头一看是严萍。她今天穿着黑绒旗袍,打着纱灯。

进门就说:“乡村的大年夜,真是热闹!”

    江涛接过灯笼,说:“萍妹子,怎么天黑了才来?”严萍说:“大年夜,再黑也是明亮

的。到处是灯笼火炮。”

    涛他娘把严萍推到柏火旁边烤着,在地上放个小炕桌。严志和说:“萍姑娘!江涛到了

你家里,好吃好喝儿。你到了我这茅草屋里,粗茶淡饭你也吃上一碗。”又对涛他娘说:

“快给萍姑娘煮马齿菜馅饺子,她们在城里,是吃不到的。”涛他娘说:“请都请不到

的。”她把血糕、猪头糕、灌肠、萝卜缨儿大饺子,摆在小桌上。江涛烫上一小砂壶酒,劝

父亲喝。

    严萍说:“不用请,我自格儿会来。”

    涛他娘坐在灶堂门口烧火,由不得回过头来看,柏火照亮严萍丰满的脸庞。涛他娘说:

“他妹子,怎么这么好人儿?”

    严萍正把一小块血糕送进嘴里,听得说,回过头笑了笑,说:“好吗?磕个头,认你做

干娘。”

    涛他娘说:“可别折煞我老婆子!”心里想:“当我的干闺女,还不足兴……”

    严萍吃完饺子,严志和喝完酒。一家人坐在炕上,看墙上贴的年画。一边看着,江涛讲

起《红鬃烈马》的故事,讲到薛平贵别窑征西,去了十七年才回来,老丈人王允还要苦害

他,等他打胜了仗回来,王宝钏还在等着他。他一面说,严萍睁开大眼睛看着他。严志和

说:“革命成功了,咱也出出这口气!”涛他娘说:“革命成功了,运涛也该出狱,回来和

春兰成家立业。”她又想起运涛,每逢过年过节,净爱想起运涛,年年除夕哭湿半截枕头。

咳!象运涛这样的好孩子,一去几年不见回来,能不牵挂娘的心肠?今年却不同,她看见严

萍和江涛在一起,心上不由人不生出新的希望。

    深夜了,有一阵爆竹声,从远处响过来。啊!新的年岁开始了!严萍要回去,涛他娘

说:“大黑的天,明了再回去。”

    严萍说:“不行,奶奶操心。”

    涛他娘说:“叫志和叔叔送你。”

    严萍拿起灯笼向外走,说:“不用。”

    见严萍要走,涛他娘着了慌,说:“不行!不行!荒乱年头儿!”

    一句话没说完,严萍早出了大门。涛他娘走到门口,看了看黑暗的夜色。回来不见了江

涛,对着严志和嘻地笑了一声。严志和说:“年头呀!革命革得开通了,大地方时兴男女自

由。”

    涛他娘说:“看神色,他们俩不错了。”

    严志和暗喜,说:“许着,咱得给他们助点劲,别学了运涛和春兰那个,棒打鸳鸯两分

离!”

    江涛踩着纱灯上射出的影子,走在苍茫的夜色里。乡村的淡墨色的轮廓象一堵墙,静静

地站着。仰起头来看满天星星向他们眨眼笑着,微弱的青光从梨树叉上射下来。

    严萍说:“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江涛在黑暗中,瞅着严萍的面影说:“你说吧!”

    严萍说:“我不敢说。”

    江涛问:“怎么?”

    严萍说:“怕你不答应。”

    江涛说:“能答应的尽可能答应。”

    严萍听了,抖着胸脯一下子笑了,说:“回答得真聪明,我说啦!”

    江涛说:“你说吧!”

    严萍迟疑着,走了五十步远,才说,“我嘛,想革命。”

    江涛问:“为什么?”

    严萍说:“因为你革命。”

    说到这里,两个人又沉默地走了一百步。沉默压得人的胸膛透不过气来。在夜暗里,严

萍射出闪亮的眼光,有力的逼着江涛问:“嗯?”

    江涛说:“我介绍你参加革命救济会。”

    严萍问:“和共产党一样?”

    江涛说:“离着近点,是个赤色团体。你可以动员人力财力帮助革命,挽救被难的同志

们。”

    严萍问:“我为什么不能参加CP?”

    江涛说:“论你积极工作,你可以参加,论起你的阶级和成份,你还需要在群众团体里

锻炼锻炼。”

    严萍听着,紧绷的胸脯松弛开来,说:“自从城里开会回来,激动得浑身发热呀!跳

呀,心里老是在跳!”她语音愉快而响亮:“人,生在天地间,应当做一番有益于人类的事

业!”

    江涛紧接着说:“是的!我们不能白在世界上走一遭。”

    走到大严村,他们从冰雪上踏过,脚下发出焦脆的响声。严萍敲门进去,又回过头来,

和江涛握了一下手。江涛看着严萍进去,又在梢门底下呆呆立了片刻,才冒着夜暗走回来。

    天明了,人们出来拜年。大贵二贵在街上撞见伍老拔,先拱手作揖,再趴下磕头。说:

“恭喜大叔!反割头税胜利了。”伍老拔笑嘻嘻地说:“胜利了,孩子们!再有这么个好年

头,给你们一人娶个新媳妇。”哥俩走进朱老星的小屋里,他正坐在炕沿上抽烟,大贵说:

“大叔!斗争胜利了,夜里可安静?”朱老星说:“大年夜还安静,就是半夜里有狗叫,叫

了几声又停住。”又呲牙笑笑说:“看吧,革命就要成功了,孩子们有吃有穿!”街上,小

顺、小囤、庆儿,一群小伙子们沿门磕头。到了朱老忠家里,进门跪在地上,说:“老忠大

伯,给老人家磕个胜利头。”朱老忠说:“孩子们忙起来,地上脏呀!”说着,把花生掖在

孩子们衣袋里,端起一盅热酒,说:“来,小伙子们!喝个胜利酒儿吧!”

            40

    江涛到忠大伯、明大伯、朱老星、伍老拔家里拜过年,到舅舅家磕了头,又到大刘庄、

小刘庄、李家屯亲戚朋友家去拜年。拜着年,宣传反割头税的胜利。

    正月十四那天,他到贾老师家去,给乍蓬胡子老爷爷磕了头,老人在牛屋里接待他。他

向贾老师汇报了工作,贾老师批准他在锁井镇一带发展党员,建立支部。给他写了信,介绍

他回到保属特委去。贾老师说,锁井区的工作比别区还好。又说:“你学会做工作了,同

志!我心上说不出来有多么喜欢,想调你回来工作,你又正在读书的年纪。我好疲累呀,工

作多,人手少。请你告诉锁井那些同志们:胜利中会蕴藏着失败,要提高阶级警惕。灾难中

也会孕育着胜利,要努力工作。同志!你也要注意:越是在得意的生活里,越要准备迎接突

然的不幸。这是我从事革命工作多少年来的经验,如果是有用,希望你多加考虑!”江涛听

了贾老师的话,转着大眼睛说:

    “是……”

    灯节晚上,人们在街上耍着狮子,敲着锣鼓。朱老忠、伍老拔、朱老明、朱老星、大

贵,走到江涛家里,盘脚坐在炕头上。涛他娘炒了半簸箕花生来剥着。江涛讲了“共产党是

谁们的党”,讲了“一个共产党员的权利和义务”,讲了“党的铁的纪律”。他学着贾老

师,找了一张写年联的纸来,剪了个红旗贴在墙上,举行了入党的仪式。从这一天起,朱老

忠、朱老明、严志和、伍老拔、大贵,成了中国共产党的党员。

    开完了会,涛他娘又端上一条盘酒菜。老哥们和大贵、江涛,喝了一会子酒。开门向外

一走,是夜黑天,白色的大雪片,从看不见边际的黑夜里,慢悠悠地飘落下来。远处村上,

锣鼓声还在叮当响着。

    朱老忠说:“这是瑞雪呀,今年一定五谷丰收。”

    朱老明说:“哼哼!那是自然!”

    天明,张嘉庆来了,说:“冯贵堂告了状,马快班要抓捕反割头税的人们。色红的人们

赶快躲躲。”说完了,连饭也没待得吃,踏着满地雪水,去下通知。江涛和严萍,坐上车赶

回保定去了。

    冯老兰和一起子包税商赔了钱,说什么也不干。冯贵堂熟悉法律,走到保定告到保定,

走到天津告到天津。

    到了那年夏季,一天晚上,贾老师看了一会学生作业,吹熄了灯,坐在窗前歇凉。远

处,护城河里的蛙声呱呱地叫着。张嘉庆骑着车子,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累得浑身是汗,

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拉开抽屉,有贾老师给他留下的菜和馒头。贾老师看他吃完了饭,拉

把椅子,叫他坐下一块喝茶。说:

    “嘉庆!你要离开这里……”

    张嘉庆问:“怎么,出了什么事情?”他睁开大眼睛问。

    贾老师说:“不,这是不得已的。反割头税以后,冯老兰抗交税款,县政府不答应。冯

贵堂到省政府告了咱们一状,连县长都告上,说他‘镇压反割头税运动不力’。县长给省政

府上了禀帖,说冯老兰‘玩忽国法,抗交税款’。冯老兰收不到税,赔了本钱,就要设法抵

赖包价。省政府勒令县政府追交,一下子把冯老兰扣在县政府里。老家伙恼羞成怒,又告了

咱们一状,这一状告在我、你和江涛头上。告的是‘共党煽惑民众,抗纳税款,造成国家财

政上的损失’。这样一来,问题就严重了……”

    张嘉庆问:“那可怎么办呢?”

    贾老师说:“起先,县政府里的‘同志’们把这件公文压下,教育局的‘同志’们也设

法疏通。由于农民运动的高涨,省政府指令县政府追查,要‘缉捕到案,严行法办’!我们

只得避开了,县政府里有你、我和江涛的红名单。”

    张嘉庆问:“哪,我们应该怎么办?”

    贾老师说:“江涛已经回到保定,你也要离开这里!”

    张嘉庆听得说,立时睒了眼睛,说:“贾老师!我不能离开你。你知道,我没了家,没

了父亲。母亲是一个花钱买来的姨太太,她疼我,爱我,同情我。可是她在家庭里没有一点

地位,除了眼泪,什么也不能帮助我。张家已经把她赶出来,也不知道上那里去了。我跟你

在一块,你就是我的父亲,我也不再想母亲。贾老师!你把我引上革命的道路,我就依靠

你。我愿为党、为无产阶级事业奋斗到底。我决不犹豫,决不动摇,也没有第二条路走!你

不相信我的话……”说着,他把钮扣嗤地一声捋开了,用手挖着心窝,说:“把我的心拿出

来叫你看看!……”

    贾老师听到这里,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肃穆的脸上,射出亮晶晶的光亮。不等张嘉庆

说完,他说:“嘉庆!我知道你的苦楚,别说了,再说就疼坏我了!你放心,你是党教育出

来的孩子,党不能放开你不管!可是我要批评你,你应该依靠党,依靠组织。离开家,党组

织就是你的家。没了亲人,每一个党组织都有负责人,你要依靠他们,懂得吗?”贾老师在

政治生活里,一向是严谨的。若是看到那个同志有一点糊涂思想,就毫不留情地进行批评。

当他看到立在眼前的,还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就不再批评他。

    张嘉庆说:“依靠党,依靠组织,我是知道的。当我每次下乡,在路上走着的时候,一

想到这里有这样一座母校,两条腿就走得更快一点。一想到贾老师坐在这间屋子里,就象母

亲在这里等待我。我也想过,生我的是母亲,教养我成长起来的是党。依靠组织,服从组

织,我明白。但是,这个原则要和母亲一样的人结合起来,我就能更好地进行工作,因为你

深知道我的缺点和优点。”说着,他的眼眶里涌出泪花。张嘉庆是个硬性子人,向来没有哭

过,为了这件事情,眼上再也啃不住眼泪了。

    自从张嘉庆在河南区领导了秋收运动,他的父亲大发脾气。一天早晨,趁着张嘉庆还没

起炕,叫了左邻右舍,叫了家族长,搬了铡刀来,放在台阶上。老头子敲着门,呐喊了一

声,说:“嘉庆,你出来!”母亲走出来一看,阵势不好,连忙走回去哭着把他拍醒,说:

“儿!好儿!你快逃活命吧!”张嘉庆猛地醒过来,从炕上跳起来,听说父亲要铡他,扔蹦

跳上窗台,踩断窗棂,跳上屋顶逃走了。反割头税运动以后,冯老兰又撺掇张嘉庆的父亲,

在衙门里告了张嘉庆一状,说他忤逆不孝,登报脱离了父子关系。这样一来,张嘉庆就成了

职业革命者,帮助贾老师检查工作、指示工作,写钢板跑交通,成了党委机关有力的助手。

他白天出去工作,晚上回来,和贾老师睡在一个屋里,冬天睡在一张床上,夏天睡在贾老师

的办公桌上。有时回到自己村里,也不过在同志们家里住几天,求人把母亲叫出来说会话。

母亲也只有对着亲生的儿子流一会子眼泪。后来他跑工作到了家乡一带,说起张飞同志,凡

是穷人,到了那家那家高兴,到了那村那村欢迎。

    贾老师看得出来,张嘉庆自从离开家庭,把几件衣裳都穿得破破烂烂。他出去工作的时

候,不能按时吃饭,偷偷地藏在农民的小屋子里,这个同志送块饼子,那个同志端碗稀粥。

到了工作薄弱的地方,就一天吃不到饭,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来。到了工作没有基础的地方,

晚上不敢住在村里,宿在漫洼野地,睡在秫秸堆里。在机关里的时候,依靠同志们从伙房里

偷几个馒头来吃。在饭铺里吃饭,他舍不得花钱,也只能吃个半饱。为了工作,他得骑着车

子从潴龙河跑到滹沱河,又从滹沱河跑到唐河。不久,瘦得凹着两只大眼睛了。

    这时夜快深了,屋里没有灯,人们都睡着,操场上静静的,全城没有一点声音。贾老师

睁开晶亮的眼睛,看着耸立在夜暗里的古圣殿的轮廊,看着重楼上飞檐斗拱的影子,拍着嘉

庆的肩膀说:“嘉庆!不要哭,你还年轻,应当更好地锻炼……”他慢慢走过来,把手搭在

张嘉庆的肩头上,喃喃地说:“要锻炼得能够独立思考问题、决定问题,能够独立工作,那

才是一个坚强的干部。目前,我们党就是缺少这样的干部。”他又歪起头看着嘉庆的脸,

说:“要知道,你应该勇敢地向前看,不应该是个用眼泪来洗脸的人。”

    张嘉庆忙用袖子擦去眼泪,说:“是。”

    贾老师说:“我把你介绍给江涛,他和你一样,也是在党的教养下长大的。这人在工作

上英勇、机智,性格也挺浑厚。你通过他接上关系,我要在介绍信上注明,等你年岁一到,

立刻转为党员。江涛在去年已经转党了。他一定好好照顾你……

    哎!他有个女朋友,你见过吗?”

    嘉庆立刻破涕为笑,说:“我见过,她参加过反割头税运动。长得细身腰,长身条,黑

眼珠儿特别的黑,白眼珠儿特别的白……”

    贾老师又说:“是呀!我给你写个信,叫他们想办法帮助你考上第二师范。你的生活问

题、读书问题,就都解决了。”张嘉庆说:“我知道江涛是个能干的人,和他们一块工作,

一定是很愉快的。”

    贾老师说:“第二师范供给膳宿费,不够的话,可请求组织上帮助,这也在信上注明。

你再好好读几年书,文化水平低的人,就很难在政治上很快提高。”张嘉庆问:“你呢?”

贾老师说:“我是不能动的,我还要在这里坚持。我要采取合法存在非法活动的方式工作下

去!”

    贾老师说着,站在张嘉庆的背后,用手指抚摸着张嘉庆的下颏,嘴巴上的胡子,已经硬

起来了。他说:“记住,同志!光凭热情不行呀!一个好的革命干部,他需要文化知识——

    各方面的知识。需要通达事理,了解社会人情……”

    张嘉庆听到这里,从椅子上站起来,背靠着窗台说:“我不同意江涛早早有了爱人。”

    贾老师直着眼睛问他:“嗯,为什么?”

    张嘉庆说:“我觉得,这样对女同志并不好。再说,做为一个女人,多痛苦呀!她要管

家,要生孩子,要……不,应该让她们独立,象男人一样的革命,在社会上做些事业。”

    贾老师说:“可是她们早晚要结婚的。当然,一个好的女同志,她不一定漂亮。内心的

美丽,比长得漂亮更为可贵。”说着,又纳起闷来:“他为什么这样同情女人?显然是受了

一种什么刺激。”

    张嘉庆是张家的独生儿子。母亲生下他的时候,唱了两台大戏,喜幛贺联摆满了半条

街。酒席摆了一院子,送礼的人们,喝酒猜拳的声音,传到二三里路以外。他长大了,只许

跟大娘叫娘,跟母亲叫“小娘”。生他的时候,母亲只有十七岁,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母

亲晚上和父亲在一块睡觉,白天和长工们下地做活,摘花割谷,在磨房里碾米、磨面,给大

娘洗衣服。

    大娘不让母亲奶嘉庆,雇了个奶母。说也奇怪,嘉庆渐渐地不象母亲了。母亲哭着说:

“大娘使了魔法,把我的孩子脱形了!”人们抱起嘉庆来端相端相,说:“可就是,真也奇

怪!”

    张嘉庆长大了,大娘不叫他和母亲见面。有时母亲背着筐下园子拔菜,在路上碰上他,

就流下两行泪,抚摸着孩子的头顶说:“儿呀,儿呀,你快长大!长慢一点,娘就等不得你

了!”说着,用破袖子擦着眼泪。

    奶母对嘉庆说:“穷娘嫁到财主家里,一下轿大娘横着皮鞭站在天地神牌底下。装腔作

势,在娘脊梁上抽了一百鞭子,立过家法。”还说:“别看大娘吃得强穿得强,生身的母亲

是穿破衣裳的。”

    张嘉庆长大了,母亲青春的年岁也过去了,父亲又娶了个小娘来。小娘长得更漂亮,把

母亲忘在脖子后头。母亲再也见不到父亲的面,从此用泪洗脸,就泪吃饭。母亲的脸,渐渐

地瘦了黄了,长上横纹。她不愿这样地活下去,在张嘉庆逃跑以后,也就离开张家,上北京

去,帮人做活,当起佣人来。

    张嘉庆的家庭历史情况,贾老师在他入团之前就知道。看他阶级出身不平常,对他加强

阶级教育,培养成一个赤色的战士。也曾对他说过:“象你母亲这样的人,何止千千万万!

    你是受压迫的人生的儿子,你要为他们战斗一生!”

    夜深了,嘉庆骑了一天车子,身上累了。激动的感情,又慢慢平静下来。用眼泪洗净了

心情,倒在床上睡着了。贾老师对着深夜,对着静寂的院落出神。他在这个地区工作了将近

七年,走过不少村庄,接触了不少革命的农民,培养了干部,教育了青年一代。如今,敌人

要追捕他。他对家乡有很深的留恋,嘴里不住地念着:“家乡啊,亲爱的家乡!不论阶级敌

人怎样凶狠,我要和家乡的人们并肩作战,度过这白色的恐怖!”

    为了送张嘉庆走,贾老师第二天早起了床。点上灯,给江涛写了信。贾老师把张嘉庆的

衣服包好,叫他起来说:“棉衣和被褥,我告诉这里同志们,给你捎去。”

    张嘉庆说:“我要是考不上呢?”

    贾老师说:“考不上也不要紧,我经过保定的时候,告诉组织上,安排你的工作。”

    张嘉庆点了一下头,“唔”了一声,带上自己的东西,走出了学校。出了门,他又回过

头去看了看,心上依依不舍的,不忍离开他的母校。天刚薄明,他们趁着夜暗,沿城根走到

西北角上,爬过城去。贾老师说:“路上渴了喝壶茶,别可惜那么一点钱。出了门一闹起病

来,花钱更多。”张嘉庆说:

    “是!我记住了,你回去吧!”

    张嘉庆跳下城墙,走了一段路,回头看了看他住过几年的城堡。贾老师还独自一个人站

在土岗上,呆呆地望着他走远。他要亲眼看着年轻的同志脱离险境。张嘉庆回过头来,看着

他严峻的形象,一步一步地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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