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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一对一家教-红旗谱


            36

    冬天的早晨,满天雾气腾腾,出去十步就看不见人影,大杨树上乌鸦不叫,白色的冰凌

树挂向下垂着。江涛踏着堤上的雪路,想进城去跟贾老师研究运动进展的情况。刚刚走过大

渡口上的小木桥,一辆轿车,响着铃声走过来,走近了一看,是冯贵堂。江涛背过脸让他过

去,一阵细雪飘过,车后面走过了两个人来。前头的一个,穿着老羊皮袄,戴着毛线猴儿

帽,是贾老师。后头跟着一个青年,身上背着个小包袱,是张嘉庆。江涛在小桥头上站了一

刻,等贾老师走上来。抬手打个招呼,说:“我才说去找你,你们就来了。”

    贾老师说:“咳呀,跑不过来呀!昨日格才从南乡回来,今天一早就来北乡。运动一起

来,就象大海里的波涛,各处乱动。”

    江涛一手握住贾老师的手,一手握住张嘉庆的手,三个人沿着千里堤向回走。一路走

着,江涛向贾老师汇报了工作情况。贾老师倒背着手,一边走着一边听,楞着眼睛考虑。听

了江涛的谈话,眼睛笑成一对月牙儿,连声说:“好!好!你创造了一套工作方法。”不绝

口地称赞着,又问:“你是怎么掌握的?”

    江涛说:“你不是说,解决什么问题,掌握什么矛盾吗?”

    贾老师又连连点头说:“是呀!从阶级观点出发嘛!错非真正在群众里树立起好的骨

干,才能搞好一个运动。象你吧,面对人人进行工作,一个一个村的占领。按部就班,稳扎

稳打,向四外发展,这种开辟工作的方法,真是太好了!”他说着,觉得浑身热了,摘下猴

帽,头上冒起白气。眉毛上和胡髭上满身尽挂了霜花。

    江涛瞪着眼珠一想,脸上忽然笑起来,说:“嘿!你要是不说破,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弄

好的。”他又楞着眼睛想:需要分析!

    贾老师说:“去年嘉庆在河南里搞秋收运动,是掌握了广大农民要求冬天有饭吃、有衣

穿,不冻死饿死的要求,一轰而起。你呢,是先经过组织,搞通思想,然后形成运动。这两

种方法,在新开辟区来说,是相辅相成的。你是先组织群众,再形成运动。他是一轰而起,

再巩固组织。”说着笑了,看了看江涛,又看了看张嘉庆,说:“两种不同的方法,说明了

两个人的不同性格。”说着,又笑了一会子,笑得张嘉庆不好意思地起来。

    太阳在云端显了一下脸,又躲进去,雾露更加浓厚了,四面不见人影。树上的雪融化

了,雪水顺着树干流下来。半融的雪水,象瞎马的眼泪一样,滴滴答答地落在堤上,落在他

们身上,几乎把衣服淋湿了。到了江涛家门前,才从堤上走下来,走进小门,江涛把他们让

到小屋里,叫母亲烧水给他们喝。

    江涛说:“这完全是农民群众自己的力量,我不过是从中联系了一下。”

    贾老师说:“好!应该谦虚。今天你在群众里站住脚跟,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干

部。”说着,摘下猴儿帽,擦去脸上的雪水。

    江涛说:“闹腾了半天,我还不明白,这个运动的目的是什么?”

    贾老师扬了一下眉毛,笑了说:“运动在目前是为了发动群众,组织群众嘛。组织起来

向包商主,向封建势力进行斗争,他们是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将来要在运动里吸收一批农

民积极分子,打好建党的组织基础。”

    江涛又问:“落脚石呢?”

    贾老师伸出一只拳头,猛力向下一捶,说:“还是一句老话,最终的目的是起义,夺取

政权哪!是不是这样?”他谈得热了,把老羊皮袄脱下来,放在炕上。贴身穿着带大襟的粗

布小棉袄,扎着裤角,穿着棉套鞋。他说:“下乡的时候,把皮袄一穿就是老农民。回去了

把大褂一穿,就是教员。”说着又笑起来。

    今年冬天,一放寒假,他就天天下乡;今天到东乡,明天到西乡。冬天的北风一吹,他

的面皮上起了几片白色的癣圈,谈一会,伸出小手指甲搔一下。正在谈着党务上的问题,严

志和掀开门帘走进来,说:“贾老师!你看,怎么这么几年也不见你来了?”

    这时,贾老师为了保密,只好把说着的半句话停下,走前两步,搓着手说:“大叔!你

这几年可结实?”

    严志和说:“结实!”他擦了擦烟嘴,把烟袋递过去。贾老师接过烟袋来抽着烟,说:

“大叔!你们闹得很不错。”

    严志和说:“俺庄稼人懂得什么,跟着你们瞎跑呗!”

    贾老师说:“无论怎么说,能够打倒冯老兰就行啊!”

    严志和说:“要说为了打倒冯老兰,没有说的,多么深的泥水咱也得趟。可是落在什么

底上,咱还是摸不清。”

    贾老师说:“摸得清,只要你们做我们的后盾就行!”

    刚才,当他们在屋里说着话的时候,严志和在小窗户外头听着。听得他们说党的长党的

短,他又想起运涛那孩子,开始也是这样,喜欢看书,喜欢讲故事,常跟人念叨国家大事和

共产党的政策。后来运涛跑到南方革起命来,结果被反动派关在监狱里。他想:“看起来,

这革命是件风火事儿,要革(割)死人的!”他心里又绞着过子,难受起来。今天江涛又走

了这条路,自从保定回来,这孩子变了,一举一动成了大人。张口大众利益,闭嘴群众生

活,江涛脑筋开了!

    当他走进屋里的时候,见贾老师停住口不说了,严志和心里纳闷:有什么机密大事,还

瞒着我!脸上由不得麻苏苏的,他又走出来,上东锁井去找朱老忠。他想:“这共产党的

事,咱赞成。反割头税的事,咱也积极干了,小严村的反割头税运动就是咱闹起来的,怎

么……”他踩着房后头那条小路走到朱老忠家里,说:“贾老师又来了。”

    朱老忠问:“他说什么来!”

    朱老忠一问,严志和猛地火呛起来,冷言冷语说:“那谁又知道呢?说是一家人,可是

你不进屋,他们嘁嘁喳喳地又说又笑。你一走进屋里,他们都搭拉下脸,鼓起嘴不说什么

了。”一面说着,气得脸和鼻子都打哆嗦。

    朱老忠一听,笑了说:“志和!你还不知道?人家内部有内部的话,进门的时候,你就

该咳嗽一声。看他们要商量事情的时候,你就该躲出来。”

    严志和摆了摆头说:“这闹来闹去,又成了外人了。”

    朱老忠说:“咱还没进了门嘛!将来咱熬得成了里码人,咱也就可以和他们坐在一块说

说笑笑了。”

    严志和问:“大哥!咱得等到什么时候?”

    朱老忠说:“等到他们看着咱够了觉悟。”

    严志和撇了下嘴说:“还要什么觉悟?”

    朱老忠说:“也得叫他们看着咱们象个‘人儿’似的。”

    两个人正在屋里聚精会神谈着,贵他娘一进门,他们又合住嘴,瞪着眼睛,你看着我,

我看着你。贵他娘也莫名其妙,心里想:“老头子们又咕咕什么了!”

    严志和跟朱老忠谈了会子内心的话,又走回来。一进大门,院子里静悄悄的,走到屋门

口听听,屋子里也没有人说话。隔着门帘缝一看,贾老师弄了一大盆冷水,正在用冷水洗

脸,洗了脸还洗脑袋。他一看,就觉得身上冷嗖嗖地冒凉气,浑身冷颤。他心里纳起闷来:

“怪不得!冷练‘三九’,热练‘三伏’,要练真功夫啊!”他掀起门帘走进去,说:“忙

来给你烧点热水吧!大冷的天,用冷水洗脸,多凉?”

    贾老师说:“不凉,用脑过度,用冷水一洗就好了。”

    严志和说:“这也不用吃药?”

    贾老师说:“吃药不如这个来得快。”他洗完脸,用手巾擦干,又用两手搓起来,一直

搓得脖子脸红红的。

    严志和心里想:“怪不得这人们性子比钢铁还硬,兴许是这么练来的。”一会儿江涛和

嘉庆回来,看他们要开始商量事情,严志和就退出来。

    贾老师看严志和走出去,说:“上级有指示,叫咱们把机关从城市搬到乡村,还得找个

安交通站的地方。我那家里闹得太红了,我想在这村找个秘密地方。我们的人可以在这里常

来常往,还得吃饭睡觉,还需要两个积极可靠的人。”

    江涛想叫贾老师跟父亲谈谈这个问题,又觉得不怎么太恰当。他说:“这个好说,咱去

跟忠大伯谈谈吧!”

    三个人走出来,沿着村头小道,去找朱老忠。正好朱老忠在家里,江涛给贾老师介绍过

了。贾老师知道朱老忠不是一般人,表示十分尊重。朱老忠忙叫贵他娘给他们烧水喝。贾老

师把要在这村安交通站的事,跟朱老忠一说,他抬起头想了一下,说:“正好,咱有个机密

地方。”朱老忠领他们到朱老明那里,站在大柏树坟前,说:“你看看这个地势怎么样?我

们的人,要是从城里过来,经过大渡口或是小渡口,沿着千里堤,沿着村边走过来。一个人

也见不着,就走到这大柏树坟里。从别的方面来了人,在这里歇一下脚,再过河往南走。要

多方便,有多方便。”

    朱老忠又领他们走到伍老拔那里,站在大堤上往南一望,说:“看!这个地势怎么样?

有人从北边来,在这地方站站脚,再往南去。有人从南边来,要是懂点水性的,就从这地方

凫过河来。”

    贾老师向南望了望,又向北望了望,觉得这地方四通八达,又宽敞又机动,就一口答应

下。他又低下头,斜起眼睛,深沉地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位老人很有见识。又了解了他的出

身和历史,决定把交通站搬到这个村里来。随后又说:“这是个重要工作,可要秘密呀!”

    贾老师一直在这里住了两天,和伍老拔、朱老星、朱大贵他们见了面。他们把贾老师请

到家去,坐在热炕头上,说工作上的话,拿过年的血糕大饺子什么的叫他吃。最后,他决定

在这里建立个乡村支部。

    贾老师对锁井的党群情况非常满意,他说:“创造一套切实有用的工作经验,不是容

易!”他分派江涛上附近几个县里去,传达锁井区组织、发动群众的经验。时间很紧,要在

大年二十五以前赶回来。他说在城里二十七大集那天,要举行一次大规模的游行示威,由江

涛出头领导。

    贾老师穿起他的老羊皮袄回城了,留下张嘉庆,在锁井一带挑选一批农民积极分子,组

织农民纠察队,去保卫大会。

    江涛和张嘉庆送走了贾老师,又去找朱老忠。

    江涛说:“大伯!开会的那天,你可得保护着我点,吭!

    别叫老鹰把小鸡儿抱了去。”

    朱老忠张开带胡子的嘴,呵呵笑着说:“不要紧,孩子!

    大伯保着你们的镖,万无一失。”

    江涛说:“县委要组织纠察队,去警卫大会。你看那些人可以参加哩?”他又指着嘉

庆,说:“这就是咱的纠察队长。”

    朱老忠说:“人有的是呀!咱有八十年的拳房底子,组织个纠察队不费难。”

    那天晚上,他找了严志和、伍老拔、大贵、伍顺。又在大严村、小严村、大刘庄、小刘

庄,几个村庄上找了些学过拳脚、老实可靠的小伙子。从破柜头里找出三截鞭和铁镖,找出

长枪大棍,要去当纠察队。

    第二天早晨,张嘉庆和江涛,走到朱老明那里,参加纠察队的人们在大柏树林子里等

着,张嘉庆一到,朱老忠说:

    “看看咱这阵势儿怎么样?”

    张嘉庆点个头说:“不错!可不知道你们练过什么武艺?”

    伍老拔笑笑哈哈地说:“几般武艺倒是练过,就是放下手多年了。有老人朱老巩的时

候,俺这儿就立了拳房。老人殁了,老忠大哥下了关东,拳房也散了。”

    朱老忠说:“可不知道咱这手脚还灵不灵?”他脱下大棉袄,只穿一个小褂,杀紧了褡

包,向前走了两步。挺胸叠肚,两腿并拢,两眼正视,闹了个骑马蹲裆式。两手把脚一拍,

飞起两腿,楞蹦站定脚跟,耍了一套拳。嘴不喘气,面不改色。

    人们鼓掌大笑,朱老忠也笑了说:“看看怎么样?”

    伍老拔笑哈哈地说:“好!称得起是老子英雄儿好汉!”

    朱老忠说:“英雄不英雄吧,反正退回十几年去,有三个五个人的,他到不了咱的跟

前。”

    伍老拔闹了一套猴拳,大贵耍了一套长棍,三三五五,刀对刀,枪对枪,在大柏树坟里

练起来。朱老忠问张嘉庆:“你看,咱这纠察队怎么样?”张嘉庆点了点头说:“好!咱这

纠察队算有了门路了。”

    朱老忠一看张嘉庆,不过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娃子,嘴上长出密密的黄毛椎。他取个笑

说:“小伙子!你有什么武艺,年轻轻的,敢领导咱这农民纠察队?”

    张嘉庆说:“眼下我没有别的武艺,就是依靠这个玩艺儿。”他说着,掀开衣襟露出黝

黑的枪把,叫朱老忠看了看,又放下衣襟盖上,说:“甭说别的,百步以内,说打他左眼不

能打他右眼。一个大铜板扔到天上,伸枪穿个窟窿。行吗?”

    伍老拔笑哈哈地说:“嘉庆!跟你在一块跑的不少了,没见过你有这么大的本事,你可

不能瞎吹!”

    朱老忠说:“张飞同志!你既然这么说,得表演表演,叫咱开开眼……”

    这句话没说完,天上飞过冯贵堂家一群鸽子,最后一只,带着风笛,呜呜地响着。张嘉

庆伸枪要打,江涛走上去说:“嘉庆!你不能乱放枪。”严志和一手扳住他的胳膊,说:

“不行呀,那是冯老兰的。”

    朱老忠把严志和往旁边一拉,说:“打的是冯老兰的,开枪!”

    张嘉庆手疾眼快,把手儿一甩,砰的一声,鸽子扑啦啦地掉下来。朱老忠张开大嘴呵呵

笑着,说:“算了!算了!我朱老忠算是认识你了。那里来了这么一位楞大爷!”说着,他

又颤着嗓子呵呵笑着。

    朱老明拄着拐杖摸过来,慢搭搭地说:“唉!四邻虽然没有民宅,晴天白日放枪可也得

小心,咱这里不是成了秘密地方吗?”

    江涛也说:“你这人这么不加小心,老是不管不顾!”

    张嘉庆面不改色,笑嘻嘻把枪插回腰里,说:“怕什么?

    天塌了有地接着!”

    伍老拔说:“哈哈!你这咱什么都不怕了,一个人吃了饭,一家子算是都吃饱了,把两

只脚跟一提,算是搬了家了,整个儿成了无产阶级。俺们多少还有两间土坯窝窝,还有老婆

孩子在这里。”

    朱老忠把胸膛一拍,说:“看吧!舍着咱八十年的拳房底子,上城里去逛荡逛荡。”

    张嘉庆送走了江涛,每天晚上,把人们集合在柏林里,练习拳脚刀枪。讲解纠察队怎样

保卫大会,讲说怎么样地在大会上保护领导人。

            37

    腊月二十六,那天深夜里,有人骑着车子把江涛从别的县里带回锁井。二十七那天早

晨,朱老忠套上一辆牛车,去赶城里大集。车上载着一个破躺柜,把纠察队的刀、枪、剑、

戟,各种武器装在柜里,又装上几把子爆竹鞭炮。大贵拿着红缨枪坐在大柜上赶着车,纠察

队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在车后头跟着。

    那天,青天黄地,万里无云。江涛吃过早饭,走到大严村去叫严萍。严萍跟江涛悄悄溜

出来,手里拎个小竹篮,篮里盛着传单标语,盖着个红包袱。过了水塘,江涛从上到下看了

看严萍,说:“不行,你得装扮装扮。”

    严萍问:“怎么装扮?”

    江涛打量着严萍,说:“大年集上,也选不出你这么一个。

    你看,穿着旗袍、皮鞋。”

    严萍两手扯起衣襟,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不言声又跑回去。换上棉布鞋,穿上素蓝短

袄,头上蒙了块印花粗布手巾。跑出来呼哧着说:“看!怎么样?”

    江涛说:“有点象农村姑娘,可是还不太象。”

    “怎么还不太象?”严萍很纳闷,盯着江涛,硬逼他说出还有什么地方不太象。

    江涛说:“你脸儿太白,头发太黑,放着蓝光。”摇摇头说:“不象个乡村姑娘。”

    严萍生气了,扬起拳头捶着江涛的脊梁,说:“你得说出来,象个什么?”

    江涛说:“象个小姐,象个女学生!”他说着,抬脚就跑,严萍在后头追,追上了就扭

住他的耳朵,问:“农民有什么记号?”江涛说:“农民爱劳动,朴素,性子直爽。成年价

受不尽的风吹日晒,吃不尽的糠糠菜菜。脸上黑黑的,身子壮壮的,你呢?”江涛回过头看

着严萍,她脸上津出汗珠,累得哼哧哼哧地紧跟着,撅起小嘴说:“我乐意!”江涛说:

“乐意就行,快点走,同志!跟上革命队伍!”严萍听着,觉得这话费解,话里有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上城里大道。赶年集的人们缕缕行行的。反割头税的人们见了江

涛,三三两两走上来打招呼:“你也去赶年集?置年货去?”江涛点着头笑了笑,说:“今

年不比往年,要多置点年货。”严萍在后头看着,觉得这些人们很有意思,肚里憋不住的一

堆笑。偷偷捅了江涛一下,说:

    “看!美得你!”

    进了城门一看,每年年集最热闹,今年比往年人更多。卖肉的,卖菜的,嘈嘈杂杂。卖

年画的,压扁了嗓子,尖声唱着。江涛和严萍挤在人群里,左拥右拥,左挤右挤,挤到南城

根爆竹市里。大贵登在大车上,手里拿着红缨枪,指指划划,憋粗了嗓子吆喝着。伍老拔和

二贵,放得大爆竹劈拍乱响,小鞭炮毕毕剥剥,还有黄烟炮、大灯炮,嗤溜溜一个起花钻到

冒天云里。放爆竹的硝烟,象云山雾罩,正在热闹。赶集的人们密密匝匝,越集越多。江涛

登上大车,把哨子一吹,人们从牲口市里、棉花市里、菜市里走出来,从杂货铺里、饭馆里

走出来。大贵站在江涛一边,把粗胳膊大拳头一举,说:

    “反割头税大会开始!”

    市上人们听得大贵喊叫,一齐楞住。卖爆竹的,停止了买卖。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

也不知道这是出了什么事。大街小巷,飞出红红绿绿的传单标语。严萍拎着竹篮,从这个胡

同走到那个胡同,散发传单。她把一簇传单,唰哩哩地甩上天空,又看着那些红绿纸张随着

风飘悠悠地落下来,赶集的人们伸手接住,高声念着。市上人们扬起红彤彤的脸,伸起头东

摇西看。江涛提高了嗓音,喊:

    “父老兄弟、老乡亲们!一年四季忙到头,杀猪过年也纳税……”

    他讲了一会子反割头税的事,又接着说:“反动派们北伐成功了,他们掌握了国家大

权,苛捐杂税更多了:地租和高利贷是抽筋,地丁银附加税是拔骨,割头税比刮皮还疼……

“我们受苦人就象牛、象马,象一群牲口,成天价在泥里、水里、风里、火里,滚来滚去……

    “我们耪起地来,两手攥着锄钩,把腰一弯,象个罗圈,太阳晒得脊梁上冒出黑油儿。

自春忙到秋,把租一交什么也剩不下。寒衣节过去,身上还没有遮凉的衣裳。冬季里,寒天

大雪,天黑了灶筒里还冒不出烟来。使了帐,三年本利停,‘现出利’、‘利滚利’、‘驴

打滚’,利息越来越重!

    “新年一到,要帐的挤破了门框。起了五更,还没有下锅的饺子……

    “一千斤的大铁枷,加在农民身上,我们种地人家好苦啊!”

    说到这里,他喘着气停住。贾老师穿着白槎子老羊皮袄,坐在大车上,把猴儿帽拉下

来,光露着两只眼睛,谁也认不出他是谁。江涛弯下腰,问了他一句什么,他抱起江涛的脑

袋,说了几句话。江涛站起来,说,

    “新军阀和旧军阀们!你打我,我打你,混战到什么时候……

    “贪官污吏们!光管升官发财,不管农民死活!搜刮民财入地三尺……”

    江涛憋红了脖子脸讲着,一眼瞥见严萍在小墙头底下,睁着闪亮的眼睛,在看着他。他

的眼睛里冒出金色的火花。用着金属般的声音,高声喊叫:“穷苦同胞们!要想改变这种光

景,我们怎么办?”

    朱老忠睁圆了眼睛,在人群里看着江涛,想:“这孩子真的成了大人,说得有条有

理。”冷不丁伸起胳膊喊:“抱团体,伸手干!”

    江涛继续说:“对呀!大家抱团体,人多势力大!现在我们提出‘反对割头税,打倒冯

老兰。’大家同意不同意?”

    严萍在台下看着,她觉得江涛平时象个姑娘;坐下来端庄,走起来安详。匀正的脸盘,

浓厚的眉毛,一对乌亮的眼珠子,多么娴静。今天,他挺身立在千万人的前面,讲起话来,

如同霹雳闪电,一句句劈进人的心腑,震动了人们的思想,吸住人们的视线。看他手儿一

扬,系动千万人的眼神,滴溜滴溜乱转。嘴唇一动,牵连千万人的心情,静心谛听。但她,

还不能理解这是一种什么力量?严萍猛地脸上一热,一抖颤。心儿一摇,一喜盈,她的心

上,羞怯怯地偷偷地系念着。当她一想起来,两片晕红泛满了脸颊。她明白,在中国历史

上,自古以来草野里出了多少英雄!立在她眼前的青年人,兴许是一个未来了不起的大人

物。一时心上热烘烘,额角上泌出汗珠来,随着人群伸出拳头,喊着:“打倒蒋介石!

    反对一切苛捐杂税!”

    几万只手在她跟前扬动,几万张旗子在她跟前摇摆,几万张嘴喊着,喊声象春天第一次

雷鸣。

    严志和在人群里,看这匹小犊儿,简直成了人们眼里了不起的气候。眼角上不由得津出

泪珠,又想起运涛:“那孩子要在外头,只能在江涛以上,不能在江涛以下。可惜他要在监

狱里住一辈子!”他看见江涛在台上,眼儿一盼,手儿一摇,就有千万人举起手向他招呼。

严志和噙着眼泪跳起来,喊:

    “好小伙子,咶咶叫!”

    朱老忠和严志和悄悄地碰碰头,呲开牙齿暗笑。朱老忠说:“看吧!咱这孩子行了!”

    严志和说:“咱也不知道谁家坟里长大树呀!”

    大贵,那个宽鼻骨梁、厚嘴唇的小伙子,两腿一蹦三尺高,蹓哒地戳在地上,喊:“反

对割头税,反对土豪劣绅冯老兰!”在太阳的照耀下,人们张开大嘴一齐呐喊,如同大河里

滚滚的翻花:“一定要和冯老兰算老帐……”“打倒封建疙瘩冯老兰……”一阵阵喊声,传

到远方。

    张嘉庆带着朱老忠、严志和、伍老拔、大贵他们,紧紧卫护着江涛和贾老师,气势汹汹

地准备着战斗。枪尖上闪着光亮,想喝敌人的血!刀锋上锃明彻亮,想吃敌人的肉!

    江涛按照贾老师的意图,指挥游行的队伍。做买卖的停止了生意,万人空巷,看着这雄

壮的队伍在大街上走过。一群群农民,迈着有力的步伐,学生们唱着《国际歌》,站满了一

条街。排头到了税局子,排尾还没离开爆竹市。江涛呼呼哧哧地跑到队伍前头,严萍在后头

紧跟着。他把哨子一吹,人们唿噜地挤上去,挤了门子,砸了窗户,闯进税局子。吓得冯老

兰变貌失色,跳过墙头逃跑了。冯贵堂也跳过墙,撒腿就跑,丢了鞋子,掉了帽子,穿过几

条胡同,跑到县政府后门。小门关着,他爬过短墙,跑到县长室里。王楷第问他:“你丢靴

甩帽的这是干什么?”冯贵堂呼哧着说:“共产党们来了,砸了税局子!”王楷第惊得两只

眼睛象黧鸡儿,问:“什么?”冯贵堂说:“反割头税的人们来示威了!”王楷第立刻站起

来,走到大堂门口大喊:“警察队,保安队,集合!出发!”

    江涛见找不到冯老兰,爬到屋顶上,指挥队伍:“老乡亲们!土豪劣绅逃走了,怎么

办?”

    大贵伸出粗胳膊大拳头,瞪出大眼珠子,瓮声瓮气地说:

    “土豪劣绅打倒了,上县政府,去铲除贪官污吏!”

    江涛说:“土豪劣绅还没打倒,还得狠狠地打!”

    江涛又把哨子一吹,喊了口令,大队人群噗噗噜噜地跑向县政府。张嘉庆带着纠察队,

紧跟着江涛和贾老师。大贵、二贵、庆儿、伍顺,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今天在共产党的领

导下,第一次说出内心的话。有说、有笑、有跑、有跳,乐得什么儿似的。严萍第一次看到

这神圣的农民革命的图景。兴奋得忍不住眼上掉下泪珠来,用手巾擦着。江涛看她身子骨单

薄,浮游在人群里,一会涌到这一边,一会又涌到那一边,被人们挤得歪歪斜斜的,就偷偷

地挽住她的胳膊。这事别人没看见,张嘉庆可是看得清楚。把嘴唇突在江涛的耳朵上,问:

“这姑娘是谁?”江涛说:“是个同志。”张嘉庆眯缝着眼睛笑了笑,拍着江涛肩膀说:

“这样的同志?”江涛拽住他的手说:“你可不能瞎说,吭!”嘉庆说:“保护你行了,我

可不能保护她!”江涛沉下脸来说:“这是什么时候,还有心花儿闹着玩儿!”年轻人的心

情另有不同。

    江涛看今天群众情绪好,经过官盐店的时候,又喊了一声:“官盐又涨价了,怎么办?”

    朱老忠大喊一声:“反对官盐涨价,抢他!”一句话没说完,人们兴奋起来。贾老师在

大贵耳朵上说了个小话儿,大贵冷孤丁地把大胳膊一伸,喊出:“反对盐斤加价!”

    随着喊声,人们如雷一声吼,一齐拥上去。大贵两腿一跳,蹦上盐槽,拿起秤杆在柱子

上一摔,咯嚓的一声折做两段。拿起簸箕说:“来吧!老伙里的东西,随便抢吧!”人们抢

了盐,用手巾、用褂子襟包着。重又整了队伍,上县政府去。走了一截路,前队又停住。江

涛跑到前头一看,骑着马、穿着黑衣裳的警察冲上来。穿黄军装的保安队,挺着胸排着横

队,挡在县政府的大堂门口。手里端着枪,枪上插着闪亮的刺刀,拉得枪栓劈拍乱响。象疯

狗嘴上挂着血丝,逞着吃人的架子。人们有些恐慌,队伍走不过去。伍老拔用脑袋一拱,叫

江涛骑在他的脖子上。江涛伸起手大喊:“不要怕!不要怕!兵来了将挡,水来了土屯。有

枪的阶级,你们照我这儿打!”他拍得胸膛咶咶地响。人们看警察和保安队不敢拿枪打他,

一下子定住了心,镇静下来。

    保安队不让步,示威的队伍走不进去。江涛从伍老拔肩上跳下来,说:“同志们!跟我

来!”说着把眉头一横,领着队伍向前走。忽然有两把刺刀对准江涛的脸,不让他前进。江

涛挥着两只拳头,睁开两只雪亮的眼睛,盯着刺刀尖上的光芒向前闯,一点不露惊惶害怕的

神色。人们看见江涛勇敢的神气,都壮起胆来,一股劲往里冲。

    朱老忠看那两把刺刀,在江涛眼前闪着光,眼看要戳着他的眼睛。把大棉袄一脱,举起

三截鞭闯上去,两手向上一腾,光啷地把两把刺刀打落在地上。一下子又冲上来五六把刺

刀,照准朱老忠刺过来。朱老忠气冲冲地走上去,拿起三截鞭,噼噼啪啪地迎挡着。看眼前

刺刀越来越多,他一个人堵挡不过了,伸开铜嗓子喊了一声:“是刀子山也得闯,同志们!

上呀!”大贵憋粗了脖子,把胳膊一伸,喊:“打退贪官污吏的爪牙!”人们一齐瞪出眼珠

子喊,喊得天摇地动。张嘉庆和朱大贵带着伍老拔、二贵、庆儿、伍顺等十几个人,拿着十

几杆长枪冲上去。保安队不敢伤害请愿的群众,被农民纠察队冲垮了,退进院子里。

    朱老忠说:“同志们,向里闯!”

    朱大贵、张嘉庆、伍老拔,带着大队的人们,哇呀的一声,冲进院里。人们挤满大堂,

挤满前后院,站满了屋顶上。

    朱老忠站在队伍前面,举起拳头大喊:“要求贪官污吏出来和民众见面!”人们紧跟着

喊起来。警察和保安队,还是逞着吃人的架子不敢。朱老忠又喊:“同志们!他们要是伤害

我们一个,我们怎么办?”人们喊着:“摁窝儿打死他们!”朱老忠喊:“那么,各人找寻

各人的武器吧!”人们找了铁钯大镐、砖头石块,拿在手里,摆开阵势要打仗。

    县长听说请愿的群众人多势众,不敢出来。保安队和警察保护着县政府。人们等了半

天,才传出话来:“可以暂时不交割头税。”江涛要求他明令取消,县长不敢,说要请示省

政府。

    江涛看人们从早到晚,只吃了一顿饭,身上累极了。叫伍老拔把他拱起来,站在石碑

上,说:

    “同胞们,老乡亲们!看到咱们的力量了吧!只要群众一起来,就吓得土豪劣绅们屁滚

尿流,贪官污吏们也浑身打颤。

    有人再来收交割头税,怎么办?”

    朱老忠跳起来,使出绝力喊:“当场打死!”

    人们一齐喊着:“打倒土豪劣绅冯老兰!”

    江涛歪起脖子,学着贾老师的手势,举起右手,摇手大喊:

    “反对验契验照!

    “反对盐斤加价!

    “反对高利贷!”

    人们一阵阵高声喊着,喊得天摇地动,江涛又说:“愿意打倒土豪劣绅、铲除贪官污吏

的人们!你们加入农会吧!”

    人们不约而同地喊着:“我们一齐加入农会!”

    江涛说:“同志们!回去的时候要三三五五地搭伴走,路上要防备土豪劣绅们的暗害!

防备巡警和马快班的逮捕!”

    散了会,朱老忠套上牛车,人们坐在车上,他跨上外辕,打着响鞭回家去。江涛和严萍

一块走,走到半路上,严萍对江涛说了知心话。她说:“我一见到示威的人群,心里真是兴

奋,一股劲儿跳啊!”江涛送她走到大门口上,才独自格儿走回来。

    自从开了大会,江涛心上老是象架着一团火,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他独自格

儿坐在冬天的树林里,沉思默想,在总结着斗争的艺术。那天,他悄悄走进梨林,把身子靠

在梨树上,眯缝着眼睛向着太阳取暖。严萍从背后走过来,用细树枝扫了一下他的耳朵。他

以为是一只什么虫儿爬进耳朵里,急摇了摇头,回身一看是严萍。严萍咯咯地笑起来,江涛

也无声地笑了,心上一跳,脸上有些红晕。

    严萍问他:“你在想什么?”

    江涛说:“我在想运动过去了,广大农民怎样对付冯老兰。”

    严萍坐在江涛一边,江涛睁起黑亮的眼睛看着她。猛地张开臂膀,把严萍拦在怀里,热

烈地用滚热的嘴唇,吻着她青青的眉峰……

    他们在空旷的林子里,细细谈心。思想如同一匹脱了缰的、刚扎牙的小马,伸开四蹄,

奔驰在祖国的大地上。两人共同绘下了多少理想的图画;两个人共同研究着,画上又撕碎,

撕碎了又画上。年轻的、狂热的血液,在胸膛里鼓荡,开始感到革命给予青年人的自由和幸

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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