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颊有残脂风流嫌着迹
手加约指心事证无言
却说看护妇对秀姑说'那是你的贾宝玉吧',一句话把关寿峰惊醒,追问是谁的宝玉。秀
姑正在着急,那看护妇就从从容容的笑道:'是我捡到一块假宝石,送给她玩,她丢了,刚
才我看见桌子下一块碎瓷AE?,以为是假宝石呢。'寿峰笑道:'原来如此。你们很惊慌的说
着,倒吓了我一跳。'秀姑见父亲不注意,这才把心定下了,站起身来,就假装收拾桌上东
西,将书放下。以后当着父亲的面,就不敢看小说了。
自这天气,寿峰的病,慢慢儿见好。家树来探望得更疏了。寿峰一想,这一场病,花了
人家的钱很多,哪好意思再在医院里住着。就告诉医生,自己决定住满了这星期就走。医生
的意思,原还让他再调理一些时。他就说所有的医药,都是朋友代出的,不便再扰及朋友。
医生也觉得不错,就答应他了。恰好期间有几天工夫,家树不曾到医院来。最后一天,秀姑
到会计部算清了帐目,还找回一点零钱,于是雇了一辆马车,父女二人就回家去了。--待
到家树到医院来探病时,关氏父女,已出院两天了。
且说家树那天到医院里,正好碰着那近视眼女看护,她先笑道:'樊先生!你怎么有两
天不曾来?'家树因她的话问得突兀,心想莫非关氏父女因我不来,有点见怪了。其实我并
不是礼貌不到,因为寿峰的病,实在好了,用不着作虚伪人情来看他的。他这样沉吟着,女
看护便笑道:'那位关女士她一定很谅解的,不过樊先生也应该到他家里去探望探望才好。'
家树虽然觉得女看护是误会了,然而也无关紧要,就并不辩正。
当下家树出了医院,觉得时间还早,果然往后门到关家来。秀姑正在大门外买菜,猛然
一抬头,往后退了一步笑道:'樊先生!真对不住,我们没有通知,就搬出医院来了。'家树
道:'大叔太客气了,我既然将他请到医院里去了,又何在乎最后几天!这几天我也实在太
忙,没有到医院里来看关大叔,我觉得太对不住,我是特意来道歉的。'秀姑听了这话,脸
先红了,低着头笑道:'不是不是,你真是误会了,我们是过意不去,只要在家里能调养,
也就不必再住医院了。请家里坐吧。'说着,他就在前面引导。关寿峰在屋子里听到家树的
声音,便先嚷道:'呵唷!樊先生吗?不敢当。'家树走进房,见他靠了一叠高被,坐在床
头,人已爽健得多了,笑道:“大叔果然好了,但不知道现在饮食怎么样了?'寿峰点点头
道:'慢慢快复原了,难得老弟救了我一条老命,等我好了,我一定要……'家树笑道:'大
叔!我们早已说了,不说什么报恩谢恩,怎么又提起来了?'秀姑道:'樊先生!你要知道我
父亲,他是有什么就要说什么的,他心里这样想着,你不要他说出来,他闷在心里,就更加
难过了。'家树道:'既然如此,大叔要说什么,就说出什么来吧。病体刚好的人,心里闷着
也不好,倒不如让大叔说出来为是。'寿峰凝了一会神,将手理着日久未修刮的胡子,微微
一笑道:'有倒是有两句话,现在且不要说出来,候我下了地再说吧。'秀姑一听父亲的话,
藏头露尾,好生破怪。而且害病以来,父亲今天是第一次有笑,这里面当另有绝妙文章。如
此一想,羞潮上脸,不好意思在屋子里站着,就走出去了。家树也觉得寿峰说的话,有点尴
尬;接上秀姑听了这话,又躲避开去,越发显着痕迹了。和寿峰谈了一会子话,又安慰了他
几句,便告辞出来。秀姑原站在院子里,这时就借着关大门为由,送着家树出来。家树不敢
多谦逊,只一点头就一直走出来了。
家树回得家来,想关寿峰今天怎么说出那种话来,怪不得我表兄说我爱他的女儿,连他
自己都有这种意思了。至于秀姑,却又不同。自从她一见我,好象就未免有情,而今我这样
援助他父亲,自然更是要误会的了。好在寿峰的病,现在总算全好了,我不去看他,也没有
什么关系。自今以后,我还是疏远他父女一点为是,不然我一番好意,倒成了别有所图了。
话又说回来了,秀姑眉宇之间,对我自有一种深情。她哪里知道我现在的境况呢!想到这
里,情不自禁地就把凤喜送的那张相片,由书里拿了出来,捧在手里看。看着凤喜那样含睇
微笑的样子,觉得她那娇憨可掬的模样儿,决不是秀姑那样老老实实的样子可比。等她上学
之后,再加上一点文明AE?象,就越发的好了。我手里若是这样把她栽培出来,真也是识英
雄于未遇,以后她有了知识,自然更会感激我。由此想去,自觉得踌躇满志,在屋里便坐不
住了。对着镜子,理了一理头发,就坐了车到水车胡同来。
现在,凤喜家里已经收拾得很干净,凤喜换了一件白底蓝鸳鸯格的瘦窄长衫,靠着门
框,闲望着天上的白云在出神,一低头忽然看见家树,便笑道:'你不是说今天不来,等我
搬到新房子里去再来吗?'家树笑道:'我在家里也是无事,想邀你出去玩玩。'凤喜道:'我
妈和我叔叔都到新房子那边去拾掇屋子去了,我要在家里看家,你到我这里来受委屈,也不
止一次,好在明天就搬了,受委屈也不过今天一天,你就在我这里谈谈吧,别又老远的跑到
公园里去。'家树笑道:'你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你也敢留我吗?'凤喜笑着啐了一口,又抽
出掖在胁下的长手绢,向着家树抖了几抖。家树道:'我是实话,你的意思怎么样呢?'凤喜
道:'你又不是强盗,来抢我什么,再说我就是一个人,也没什么可抢的,青天白日,留你
在这儿坐一会,要什么紧!'家树笑道:'你说只有一个人,可知有一种强盗专要抢人哩。你
唱大鼓,没唱过要抢压寨夫人的故事吗?'凤喜将身子一扭道:'我不和你说了。'她一面说
着,一面就跳到里面屋子里去了。家树也说道:'你真怕我吗?为什么跑了?'说着这话,也
就跟着跑进来。
屋子里破桌子早是换了新的了,今天又另加了一方白桌布,炕上的旧被,也是早已抛
AE?,而所有的新被褥,也都用一方大白布被单盖上。家树道:'这是为什么?明天就要搬
了,今天还忙着这样焕然一新?'凤喜笑道:'你到我们这儿来,老是说不卫生,我们洗的洗
了,刷的刷了,换的换了,你还是不大乐意。昨天你对我妈说,医院里真卫生,什么都是白
的。
我妈就信了你的话,今天就赶着买了白布来盖上。那边新屋子里买的床和木AE?,我原
是要红色的,信了你的话,今天又去换白AE?的了。'家树笑道:'这未免隔靴搔痒,然而也
用心良苦。'凤喜走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道:'哼!那不行,你抖着文骂人。'说时,
鼓了嘴,将身子扭了几扭。家树笑道:'我并不是骂人,我是说你家人很能听我的话。'凤喜
道:'那自然啦!现在我一家人,都指望着你过日子,怎样能不听你的话。可是我得了你许
多好处,我仔细一想,又为难起来了。
据你说,你老太爷是做过大官的,天津还开着银行,你的门第是多么高,象我们这样唱
大鼓的人,哪配呀?'说着,靠了椅子坐下,低了头回手捞过辫梢玩弄。家树笑道:'你这
话,我不大明白。你所说的,是什么配不配?'凤喜瞟了一眼,又低着头道:'别装傻了,你
是聪明人里面挑出来的,倒会不明白?'家树笑道:'明是明白了,但是我父亲早过世去了,
大官有什么相干,我叔叔不过在天津银行里当一个总理,也是替人办事,并不怎样阔。就是
阔,我们是叔侄,谁管得了谁?
我所以让你读书,固然是让你增长知识,可也就是抬高你的身分,不过你把书念好了,
身分抬高了,不要忘了我才好。'凤喜笑道:'老实说吧,我们家里,真把你当着神灵了。你
瞧他们那一分儿巴结你,真怕你有一点儿不高兴。我是更不要说了,一辈子全指望着你,哪
里会肯把你忘了!别说身分抬不高,就是抬得高,也全仗着你呀。人心都是肉做的,我现在
免得抛头露面,就和平地登了天一样。象这样的恩人,亮着灯笼哪儿找去!难道我真是个傻
子,这一点儿事都不懂吗?'凤喜这一番话,说得非常恳切,家树见她低了头,望了两只交
叉摇曳的脚尖,就站到她身边,用手慢慢儿抚摩着她的头发,笑道:'你这话倒是几句知心
话,我也很相信的。只要你始终是这样,花几个钱,我是不在乎的,我给的那两百块钱,现
在还有多少?'凤喜望着家树笑道:'你叔叔是开银行的,多少钱做多少事,难道说你不明
白?添衣服,买东西,搬房子,你想还该剩多少钱了?'家树道:'我想也是不够的,明天到
银行里去,我还给你找一点款子来。'因见凤喜仰着脸,脸上的粉香喷喷的,就用手抚摸着
她的脸。凤喜笑着,将嘴向房门口一努,家树回头看时,原来是新制的门帘子,高高卷AE?
呢,于是也不觉得笑了。
过了一会子,凤喜的叔叔回来了。他就是在先农坛弹三弦子的那人,他原名沈尚德。但
是这一胡同的街坊,都叫他沈三弦子。又因为四个字叫得累赘,减称沈三弦。叫得久了,人
家又改叫了沈三玄。(注:玄,旧京谚语。意谓AE?事无把握,而带危险性也。)这意思说
他吃饭,喝酒,抽大烟,三件大事,每天都得闹饥荒。不过这半个月来,有了樊家树这一个
财神爷接济,沈三玄却成了沈三乐。今天在新房子里收拾了半天,精神气倦了,就向他嫂子
沈大娘要拿点钱去抽大烟。沈大娘说是昨天给的一块钱,今天不能再给,因此他又跑回来,
打算和侄女来商量。一走到外边屋子里,见里面屋子的门帘业已放下,就不便进去。先隔着
门帘子咳嗽了两声。凤喜道:'叔叔回来了吗?那边屋子拾掇得怎么样了?樊先生在这里
呢。'沈三玄隔着门帘叫了一声'樊先生',就不进来了。
凤喜打AE?门帘子,沈三玄笑道:'姑娘!我今天的黑饭又断了粮了,你接济接济我吧。
'家树便道:'这大烟,我看你忌了吧。这年头儿,吃饭都发生问题,哪里还经得住再添上一
样大烟!'沈三玄点着头,低低的道:'你说的是,我早就打算忌的。'家树笑道:'抽烟的
人,都是这样,你一提AE?忌烟,他就说早要忌的。但是说上一千回一万回,背转身去,还
照样抽。'沈三玄见家树有不欢喜的样子,凤喜坐在炕沿上,左腿压着右腿,两手交叉着,
将膝盖抱住,两个小腮帮子,绷得鼓也似的紧。沈三玄一看这种神情,是不容开口讨钱的
了。
只得搭讪着和同院子的人讲话,就走开了。
家树望着凤喜低低的笑道:'真是讨厌,不先不后,他恰好是这个时候回来。'凤喜也笑
道:'别瞎说,他听到了,还不知道咱们干了什么呢!'家树道:'我看他那样子,大概是要
钱。你就……'凤喜道:'别理他,我娘儿俩有什么对他不住的!其他那个能耐,还闹上烟酒
两瘾,早就过不下去了。现在他说我认识你,全是他的功劳,跟着就长期AE?。这一程子,
每天一块钱还嫌不够,以后日子长远着咧,你想哪能还由着他的性儿?'家树笑道:'以前我
以为你不过聪明而已,如今看起来,你是很识大体,将来居家过日子,一定不错。'凤喜瞟
了他一眼道:'你说着说着,又不正经起来了。'家树笑着把脸一起,还没有答话,凤喜'哟'
了一声,在身上掏出手绢,走上前一步,按着家树的胳膊道:'你低一低头。'家树正要把头
低着,凤喜的母亲沈大娘,一脚踏了进来。
凤喜向后一缩,家树也有点不好意思。沈大娘道:'那边屋子全拾掇好了,明天就搬,
樊先生明天到我们家来,就有地方坐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明天搬着家,恐怕还是乱七八
糟的,到后天大概好了,要不,你后天一早去,准乐意。'家树听说,笑了一笑。然而心里
总不大自然,仍是无法可说。坐了一会儿,因道:'你们应该收拾东西了,我不在这里打搅
你们了。'说毕,他拿了帽子戴在头上,起身就要走。
凤喜一见他要走,非常着急,连连将手向他招了几招道:'别忙啊!擦一把脸再走么。
你瞧你瞧,哎哟!你瞧。'家树笑道:'回家去,AE?白地要擦脸作什么?'说了这句,他已走
出了外边屋子。凤喜将手连推了她母亲几下,笑道:'妈!你说一声,让他擦一把脸再走。'
沈大娘也笑道:'你这丫头,什么事拿樊先生开心。我大耳刮子打你!樊先生你请便吧,别
理她。'家树以为凤喜今天太快乐了,果然也不理会她的话,竟自回家。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家树坐在正面,陶伯和夫妇坐在两边。陶太太正吃着饭,忽然噗嗤
一笑,AE?转头喷了满地毯的饭粒。伯和道:'你想到什么事情,突然好笑起来?'陶太太笑
道:'你到我这边来,我告诉你。'伯和道:'你就这样告诉我,还不行吗?为什么还要我走
过来才告诉我?'陶太太笑道:'自然有原因,我要是AE?你,回头让你随便怎样罚我都成。'
伯和听他太太如此说了,果然放了碗筷,就走将过来。陶太太嘴对家树脸上一努,笑道:'
你看那是什么?'伯和一看,原来家树左腮上,有六块红印,每两块月牙形的印子,上下一
对印在一处,六块红印,恰是三对。伯和向太太一笑道:'原来如此。'家树见他夫妇注意脸
上,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摸,并没有什么,因笑道:'你们不要打什么?AE谜,我脸上有什么?
老实对我说了吧。'陶太太笑道:'我们老实对你说吗?还是你老实对我们说了吧。再说
要对你老实讲,我倒反觉倒植缓靡馑剂恕?于是走到屋子里去,连忙拿出一面镜子来,交给
家树道:'你自己照一照吧,我知道你脸上有什么呢?'家树果然拿着镜子一照,不由得脸上
通红,一直红到耳朵后边去。
陶太太笑道:'是什么印子呢?你说你说。'顿了一顿,家树已经有了办法了。便笑道:
'我说是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些红墨水点。这有什么破怪,大概是我写字的时候,沾染到脸
上去了的。'伯和道:'墨水妻子上的水,至多是染在手上,怎么会染到脸上去?'家树道:'
既然可以沾染到手上,自然可以由手上染到脸上。'伯和道:'这道理也很通的,但不知你手
上的红墨水,还留着没有?'这一句话,把家树提醒了,笑道:'真是不巧,手上的红印,我
已经擦去了,现在只留着脸上的。'伯和听到,只管笑了起来。正有一句什么话待要说出,
陶太太坐在对面,只管摇着头。伯和明白他太太的意思,就不向下说了。
当下家树放下饭碗赶忙就跑回自己屋子里,将镜子一照,这正是几块鲜红的樱用手指一
擦,沾得很紧,并磨擦不掉,刘福打了洗脸水来,家树一只手掩住了脸,却满屋子去找肥
皂。刘福道:'表少爷找什么?脸上破了AE?,要找橡AE?膏吗?'家树笑了一笑道:'是的,
你出去吧。两个人在这里,我心里很乱,更不容易去找了。'刘福放下水,只好走了。家树
找到肥皂,对了镜子洗脸,正将那几块红印擦着,陶太太一个亲信的女仆王妈,却用手端着
一个瓷AE?茶杯进来,她笑道:'表少爷,我们太太叫我送了一杯醋来。她说,胭脂沾在肉
上,若是洗不掉的话,用点醋擦擦,自然会掉了。'家树听了这话,半晌没有个理会处。这
王妈是个二十多岁的人,头发老是梳得光溜溜的,圆圆的脸儿,老是抹着粉,向来做上房
事,见男子就不好意思,现在奉了太太的命,送这东西来,很是尴尬。家树又害臊,不肯说
什么,她也就一扭头走了。家树好容易把胭脂擦掉了,倒不好意思再出去了。反正是天色不
早,就睡觉了。到了次日吃早饭,兀自不好意思,所幸伯和夫妇对这事一字也不提,不过陶
太太有点微笑而已。
家树吃过了饭,便揣想到凤喜家里正在搬家,本想去看看,又怕引起伯和夫妇的疑心,
只得拿了一本书,随便在屋里看。心里有事,看书是看不下去的,又坐在书案边,写了几封
信。挨到下午,又想凤喜的新房子,一定布置完事了,最好是这个时候去看看,他们如有布
置不妥当之处,可以立刻纠正过来。不过看表兄表嫂的意思,对于我几乎是寸步留意,一出
门,回来不免又是一番猜疑。自己又害臊,镇定不住,还是不去吧。--自己给自己这样难
题作。到黄昏将近的时候,屋角上放过来的一线太阳,斜照在东边白粉墙上,紫藤花架的上
半截,仿佛淡抹着一层金AE?;至于花架下半截,又是阴沉沉的。罗列在地下的许多盆景,
是刚刚由喷水壶喷过了水,显着分外的幽媚,同时并发出一种清芬之AE?。家树就在走廊
下,两根朱红柱子下面,不住的来往徘徊。刘福由外面走了进来,便问道:'表少爷!今天
为什么不出门了?'家树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心里立刻想起来:是啊,我是天天出
门去一趟的,因为昨天晚上,发现了脸上的脂印,今天就不出去,这痕迹越是分明了。索性
照常的出去,毫不在乎,倒也让他们看不出所以然来。因此又换了衣服,戴上帽子,向凤喜
新搬的地方而来。
这是家树看好了的房子,乃是一所独门独院的小房子,正北两明一暗,一间作了沈大娘
的卧室,一间作了凤喜的卧室,还空出正中的屋子作凤喜的书房。外面两间东西厢房,一间
住了沈三玄,一间作厨房,正是一点也不挤窄。院子里有两棵屋檐般大的槐树,这个时候,
正好新出的嫩绿叶子,AE?满了全树,映着地下都是绿色的;有几枝上,露着一两球新开的
白花,还透着一股香AE?。这胡同出去,就是一条大街,相距不远,便有一个女子职业学
校。凤喜已经是在这里报名纳费了。现在家树到了这里,一看门外,一带白墙,墙头上冒出
一丛绿树叶子来,朱AE?的两扇小门,在白墙中间闭着,看去倒真有几分意思。家树一敲
门,听到门里边噗通噗通一阵脚步响,开开门来,凤喜笑嘻嘻的站着。家树道:'你不知道
我今天会来吧?'凤喜道:'一打门,我就知道是你,所以自己来开门。昨天我叫你擦一把脸
再走,为什么不理?'家树笑道:'我不埋怨你,你还埋怨我吗?你为什么嘴上擦着那许多胭
脂呢?'凤喜不等他说完,抽身就向里走。家树也就跟着走了进去。
沈大娘在北屋子里迎了出来笑道:'你们什么事儿这样乐?在外面就乐了进来。'家树
道:'你们搬了房子,我该道喜呀,为什么不乐呢?'说着话,走进北屋子里来,果然布置一
新。沈大娘却毫不迟疑的将右边的门帘子,一只手高高举AE?,意思是让家树进去。他也未
尝考虑,就进去了。屋子里裱糊得雪亮,正如凤喜昨天所说,是一房白AE?家具。上面一张
假铁床,也是用白AE?AE?了,被褥都也是白布的,只是上面覆了一床小红绒毯子。家树笑
道:'既然都是白的,为什么这毯子又是红的哩?沈大娘笑道:'年轻轻儿的,哪有不爱个红
儿绿儿的哩。这里头我还有点别的意思,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不应该不知道。'家树道:'我
这人太笨,非你告诉我,我是不懂的。你说,这里头还有什么问题?'沈大娘正待要说,凤
喜一路从外面屋子里嚷了进来,说道:'妈!你别说。'沈大娘见她进来,就放下门帘子走开
了。凤喜道:'你看看,这屋子干净不干净?'家树笑道:'你太舒服了,你现在一个人住一
间屋子,一个人睡一张床,比从前有天渊之别了,你要怎样的谢我呢?'凤喜低了头,整理
床上被单,笑着道:'现在睡这样的小木床,也没有什么特别,将来等你送了我的大铜床,
我再来谢你吧。'家树道:'那倒也容易。不过'特别'两个字,我有点不懂,睡了铜床,又怎
样特别呢?'凤喜道:'那有什么不懂!不过是舒服罢了。你不许再往下说,你再要往下说,
我就恼了。'睨着家树又抿嘴一笑。
当下家树向壁上四周看了一看,笑道:“裱糊得倒是干净,但是光突突的也不好,等我
给你找点东西陈设陈设吧。'凤喜道:'我只要一样,别的都由你去办。'家树道:'要一样什
么?
要多少钱办呢?'凤喜道:'你这话说的真该打,难道我除了花钱的事,就不和你开口
穆穑?家树笑道:'我误会了,以为你要买什么值钱的古玩字画,并不是说你要钱。'凤喜
道:'古玩字画哪儿比得上!这东西只有你有,不知道你肯赏光不肯赏光?'家树道:'只有
我有的,这是什么东西呢?我倒想不起来,等我猜猜。'家树两手向着胸前一环抱,AE?着头
正待要思索,凤喜笑道:'不要瞎猜,我告诉你吧。我看见有几个姐妹们,她们的屋子里,
都排着一架放大的相片,我想要你一张大相片在这屋子里挂着,成不成?'家树万不料她郑
重的说出来,却是这样一件事,笑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原来是要我一张相
片,有有有。'凤喜笑道:'从前在水车胡同住着,我不敢和你要,那样的脏屋子,挂着你的
相片,连我心里也不安。现在搬到这儿来,干净是干净多了,一半也可以说是你的家……'
凤喜说到这里,肩膀一耸,又将舌头一伸道:'这可是我说错了。'沈大娘在外面插嘴道:'
干吗说错了呀?这儿里里外外,哪样不是樊先生花的钱?能说不是人家有一半儿分吗?最好
是全分都算樊先生的,孩子,就怕你没有那大的造化。'说毕,接上哈哈一阵大笑。家树听
了,不好怎样答言,凤喜却拉着他的衣襟一扯,只管挤眉弄眼,家树笑嘻嘻的,心里自有一
种不易说出的愉快。
自这天气,沈家也就差不多把家树当着家里人一样,随便进出。家树原是和沈大娘将条
件商议好了,凤喜从此读书,不去卖艺,家树除供给凤喜的学费而外,每月又供给沈家五十
块钱的家用。沈三玄在家里吃喝,他自己出去卖艺,却不管他;但是那些不上AE?的朋友,
可不许向家里引。沈大娘又说:'他原是懒不过的人,有了吃喝住,他哪里还会上天桥,去
挣那三五十个铜子去?'家树觉得话很对,也就放宽心了。
过了几天,凤喜又做了几件学生式的衣裙,由家树亲自送到女子职业学校补习班去,另
给她AE?了一个学名,叫做'凤兮'。这学校是半日读书,半日作女红的,原是为失学和谋职
业的妇女而设,所以凤喜在这学校里,倒不算年长;自己本也认识几个字,却也勉强可以听
课。不过上了几天课之后,吵着要家树办几样东西:第一是手表;第二是两截式的高跟皮
鞋;第三是白纺绸围巾。她说同学都有,她不能没有。
家树也以为她初上学,不让她丢面子,扫了兴头,都买了。过了两天,凤喜又问他要两
样东西:一样是自来水笔;一样是玳瑁边眼镜。家树笑道:'英文字母,你还没有认全,要
自来水笔作什么?这还罢了,你又不近视,也不远视,好好儿的,带什么眼镜?'凤喜道:'
自来水笔,写中国字也是一样使埃眼镜可以买票光的,不近视也可以戴。'家树笑道:'不用
提,又是同学都有,你不能不买了。只要你好好儿的读书,我倒不在乎这个,我就给你买了
吧。你同学有的,还有什么你是没有的,索性说出来,我好一块儿办。'凤喜笑道:'有是有
一样,可是我怕你不大赞成。'家树道:'赞成不赞成是另一问题,你且先说出来是什么?'
凤喜道:'我瞧同学里面,十个倒有七八个戴了金戒指的,我想也戴一个。'家树对她脸上望
了许久,然后笑道:'你说,应该怎样的戴法?戴错了是要闹出笑话来的。'凤喜道:'这有
什么不明白!'说着话,将小指伸将出来,钩了一钩,笑道:'戴在这个手指头上,还有什么
错的吗?'家树道:'那是什么意思?你说了出来。'凤喜道:'你要我说,我就说吧。那是守
独身主义。'家树道:'什么叫守独身主义?'凤喜低了头一跑,跑出房门外去,然后说道:'
你不给我买东西也罢,老问什么?问得人怪不好意思的。'家树笑着对沈大娘道:'我这学费
总算花得不冤,凤喜念了几天书,居然学得这些法门了。'沈大娘也只说得一句'改良的年头
儿嘛',就嘻嘻的笑了。
次日恰恰是个星期日,家树吃过午饭,便约凤喜一同上街,买了自来水笔和气光眼镜,
又到金珠店里,和她买了一个赤金戒指。眼镜她已戴上了,自来水笔,也用笔插来夹在大襟
上,只有这个金戒指,她却收在身上,不曾戴上,家树将她送到家,首先便问她这戒指为什
么不戴起来。凤喜和家树在屋子里说话,沈大娘照例是避开的,这时凤喜却拉着家树的手
道:'你什么都明白,难道这一点事还装糊涂!'说着,就把盛戒指的小盒递给他,将左手直
伸到他面前,笑道:'给我戴上。'家树笑着答应了一声'是',左手托着凤喜的手,右手两个
指头,钳着戒指,举着问凤喜道:'应该哪个指头?'凤喜笑着,就把无名指跷起来,嘴一努
道:'这个。'家树道:'你糊涂,昨儿刚说守独身主义,守独身主义,是戴在无名指上吗?'
凤喜道:'我明白,你才糊涂。若戴在小指上,我要你给我戴上做什么?'家树拿着她的无名
指,将戒指轻轻的向上面套,望着她笑道:'这一戴上,你就姓樊了,明白吗?'凤喜使劲将
指头向上一伸,把戒指套住,然后抽身一跑,伏在窗前一张小桌上,格格的笑将起来。
家树笑道:'别笑别笑,我有几句话问你。你明日上学,同学看见你这戒指,他们要问
AE?你的那人是谁,你怎样答应?'凤喜笑道:'我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你这样很正经的问
着,那有什么要紧!我随便答应就是了。'家树道:'好!AE?如我就是你的同学吧,我就
问:嘿!密斯沈,大喜啊!手上今天添了一个东西了,那人是谁?'凤喜道:'那人就是送戒
指给我的人。'家树道:'你们是怎样认识的?这恋爱的经过,能告诉我们吗?'凤喜道:'他
是我表兄,我表兄就是他。这样说行不行?'家树笑道:'行是行,我怎么又成了你的表哥
了。'凤喜道:'这样一说,可不就省下许多麻烦!'家树道:'你有表兄没有?'凤喜道:'有
哇!可是年纪太小,一百年还差三十岁哩。'家树道:'今天你怎么这样乐?'凤喜道:'我乐
啊,你不乐吗?老实对你说吧,我一向是提心吊胆,现在是十分放心了,我怎样不乐呢?'
家树见她真情流露,一派天真,也是乐不可支,睡在小木床上,两只脚,直竖起来,架到床
横头高栏上去,而且还尽管摇曳不定。沈大娘在隔壁屋子里问道:'你们一回来,直乐到现
在,什么可乐的?说给我听听。'凤喜道:'今天先不告诉你,你到明天就知道了。'沈大娘
见凤喜高兴到这般样子,料是家树又给了不少的钱,便留家树在这里吃晚饭,亲自到附近馆
子去叫了几样菜,只单独的让凤喜一人陪着。家树也觉得话越说越多,吃完晚饭以后,想走
几回,复又坐下。最后拿着帽子在手上,还是坐了三十分钟才走。
到了家里,已经十二点多钟了。家树走进房一亮电灯,却见自己写字台上,放着一条小
小方块儿的花绸手绢。拿AE?一嗅,馥郁袭人,这自然是女子之物了。难道是表嫂到我屋子
里,遗落在这里的?拿起来仔细一看,那巾角上,却另有红绿线绣的三个英文字母HL
N...表嫂的姓名是陈蕙芳,这三个字母,和那姓名的AE?音,差得很远,当然不是她
了。既不是她,这屋子里哪有第二个用这花手绢的女子来呢?自己好生不解。这时刘福送茶
水进来,笑道:'表少爷!你今天出门的功夫不小了,有一位生客来拜访你哩。'说着,就呈
上一张小名起来。家树接过一看,恍然大悟。原来那手绢是这位向不通来往的女宾留下来
的,就也视为意外之遇。要知这是一个什么女子,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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