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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找家教-啼笑因缘



第六回无意过香巢伤心致疾 


多情证佛果俯首谈经 


却说家树见一条绣了英文字的手帕,正疑惑着此物从何而来,及至刘福递上一张小名 


AE?,却恍然大悟这是何丽娜的。 


家树便问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刘福道:'是AE?点钟来的,在这里吃过晚饭,就和大爷少 


奶奶一块儿跳舞去了。'家树道:'他又到我屋子里来做什么?'刘福道:'她来--表少爷怎 


样知道了?她说表少爷不在家,就来看看表少爷的屋子,在屋里坐了一会,又翻了一翻书, 


交给我一张名AE?,然后才走的。'家树道:'翻了一翻书吗?翻的什么书?'刘福道:'这可 


没有留意。大概就是桌上放的书吧。'家树这才注意到桌上的一本红AE?书,凤喜的相片,正 


是夹在这里面的,她要翻了这书,相AE?就会让她看见的。于是将书一揭,果然相片挪了页 


数了。原是夹在书中间的,现在夹在封面之下了。这样看来,分明是有人将书页翻动,又把 


相片拿着看了。好在这位何女士却和本人没甚来往,这相片是谁,他当然也不知道。若是这 


相AE?\让表嫂看见,那就不免她要仔细盘问的了。而且凤喜的相,又有点和何小姐的相仿 


佛,她惊异之下,或者要追问起来的,那更是?AE着我揭开秘幕了。今天晚上,伯和夫妇跳 


舞回来,当然是很夜深的了,明天吃早饭时,若是表嫂知道,少不得相问,明日再看话答话 


吧。这样想着,就不免拟了一番敷衍的话,预备答复。 


可是到了次日,陶太太只说何小姐昨晚是特意来拜访的,不能不回拜,却没有提到别的 


什么。家树道:'我和他们家里,并不认识,专去拜访何小姐,不大好,等下个礼拜六,我 


到北京饭店跳舞厅上去会他吧。'陶太太道:'你这未免太看不AE?女子了,人家专诚来拜访 


了你,你还不屑去回拜,非等到有顺便的机会不可。'家树笑道:'我并不是不屑于去回拜, 


一个青年男子,无端到人家家里去拜访人家小姐,仔细人家用棍子打了出来。'陶太太道:' 


你不要胡说,人家何小姐家里,是很文明的。况且你也不是没有到过人家家里去拜访小姐的 


呀。'家树道:'哪有这事!'可是也就只能说出这四个字来分辩,不能再说别的了。伯和也 


对家树说:'应该去回拜人家一趟。何小姐家里是很文明的,他有的是男朋友去拜访,决不 


会尝闭门羹的。'家树被他两人说得软化了,就笑着答应去看何小姐一次。 


过了一天,天气很好,本想这天上午去访何小姐的,AE?\是这一天早上,却来了一封意 


外的信。信封上的字,写的非常不整AE?,下款只署着'内详',拆开来一看,信上写道:家 


树仁弟大人台鉴:一别芝颜,条又旬日,敬惟文明进步,公事顺随,为畴为颂。卑人命途不 


佳,前者患恙,蒙得抬爱,赖已逢凶化吉,现已步履如亘,本当到寓叩谢,又多不便,奈何 


奈何。敬于月之十日正午,在舍下恭候台光,小酌爽叙,勿却是幸。套言不叙。台安。」厥 


俜宥偈住? 


这一封信,连别字带欠通,共不过百十个字,却写了三张八行。看那口气,还是在《尺 


牍大全》上抄了许多下来的。 


象他那种人,生AE?也不会拿几回笔杆,硬凑付了这样一封信出来,看他是多么有诚 


意!就念着这一点,也不能不去赴约。 


因此又把去拜访何小姐的原约打消,直向后门关寿峰家来。 


一进院子,就见屋子里放了白炉子,煤球正笼着很旺的火。屋檐下放了一张小桌子,上 


面满放着荤素菜肴,秀姑系了一条围裙,站在桌子边,光了两只溜圆雪白的胳膊,正在切 


菜。她看见家树进来,笑道:'爸爸!樊先生来了。'说着话,菜刀也来不及放下,抢一步, 


给家树打了帘子。寿峰听说,也由屋子里迎将出来,笑道:'我怕你有事,或者来不了,我 


们姑娘说是只要有信去,你是一定来。真算她猜着了。'说时,便伸手拉着家树的手,笑 


道:'我想在馆子里吃着不恭敬,所以我就买了一点东西,让小女自己做一点家常风味尝 


尝。你就别谈口味,瞧我们表表这一点心吧。'家树道:'究竟还是关大叔过于客气,实在高 


兴的时候愿意喝两盅,随便哪一天来遇着就喝,何必还要费上许多事!'寿峰笑道:'人有三 


分口福,似乎都是命里注定的。不瞒你说,这一场病,是害得我当尽卖光,我哪里还有钱买 


大鱼大肉去!可巧前天由南方来了一个徒弟,他现在在大学堂里,当了一名拳术教师,混得 


比我强。看见我穷,就扔下一点零钱给我用,将来或者我也要找他去。'说着话,秀姑已经 


进来,抢着拿了一条小褥子,AE?在木椅上,让家树坐下。接上就提开水壶进来,AE?上一壶 


茶,茶壶里临时并没有搁下茶叶,想是早已预备好了的了。AE?完了茶,她又拿了两支卫生 


香进来,燃好了,插在桌上的旧铜炉里。一回头,看见茶杯子还空着,却走过来给他斟上一 


杯茶,笑道:'这是我在胡同口上要来的自来水,你喝一点。'她只说着这话,尽管低了头。 


家树眼里看见,心里不免盘算,我对这位姑娘,没有丝毫意思,她为什么一见了我,就是如 


此羞人答答神气?这倒叫我理是不好,不理也是不好了。索性大大方方的,只当自己糊涂, 


没有懂得她的意思就是了。因此一切不客气,只管开怀和寿峰谈话。 


当下寿峰笑道:'我是个爽快人,老弟!你也是个爽快人,我有几句话,回头要借着酒 


盖了脸,和你谈谈。'他说到这里,伸着手搔了一搔头,又搓了一搓巴掌,正待接着向下说 


时,恰好秀姑走了进来,擦抹了桌子,将杯筷摆在桌上。家树一看,只有两副杯筷,便道: 


'为什么少放一副杯筷?大姑娘不上桌吗?'秀姑听了这话,刚待答言,她那脸上的红印儿, 


先期了一个小酒晕儿。寿峰踌躇着道:'不吧。她得拾掇东西,可是……那又显着见外了。 


也好,秀姑你把菜全弄得了,一块儿坐着谈谈,你要有事,回头再去也不迟。'秀姑心想, 


我何尝有事,便随便答应了一声,自去作菜去了。寿峰笑道:'老弟! 


你瞧我这孩子,真不象一个练把式人养的,我要不是她,我就不成家了。这也叫天无绝 


人之路。可是往将来说,……'外面秀姑炒着菜,正呛着一口油烟,连连咳嗽了几声,接上 


她隔着窗户笑道:'好在樊先生不算外人,要不然你这样夸奖自己的闺女,给人笑话。'寿峰 


一听,哈哈大笑,两手向上一举,伸了一个懒腰。 


家树见寿峰两只黄皮肤的手臂,筋肉怒张,很有些劲,便问道:'关大叔精神是复原 


了,但不知道力气怎么样?'寿峰笑道:'老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力量,谈不到什么复原。但 


是真要动AE?手来,自保总还有余吧。'家树道:'大叔的力量,第一次会面,我就瞻仰过 


了。除此以外,一定还有别的绝技,可否再让我瞻仰瞻仰。'寿峰笑道:'老弟台!我对你是 


用不着谦逊的。有是有两手玩艺,无奈家伙都不在手边。'秀姑道:'你就随便来一点儿什么 


吧,人家樊先生说了,咱们好驳回吗?'寿峰笑道:'既然如此说,我就来找个小玩意吧。你 


瞧,帘子破了,飞进来许多蝇子,我把它们取消吧。'说着,他将桌上的筷子取了一双,倒 


拿在手里,依然坐下了。等到苍蝇飞过来,他随随便便的将筷子在空中一夹,然后送过来给 


家树看道:'你瞧,这是什么?'家树看时,只见那筷子头不AE?\不倚,正正当当,夹住一个 


小苍蝇。不由得先赞了一声'好',然后问道:'这虽是小玩艺,却是由大本领练了来的。 


但不知道大叔是由练那项本事练出来的?'关寿峰将筷子一松,一个苍蝇落了地,筷子 


一伸,接上一夹,又来了一个苍蝇。他就是如此一伸一夹,不多久的工夫,脚下竟有一二十 


头苍蝇之多,一个个都折了翅膀横倒在地上。 


家树鼓了掌笑道:'这不但是看得快,夹得准而已;现在看这蝇子,一个个都死了,足 


见筷子头上,一样的力到劲到了。'寿峰笑道:'这不过常闹这个玩意,玩得多了,自然熟能 


生巧,并不算什么功夫。若是一个人夹一只苍蝇都夹不死,那岂不成了笑话了吗?'家树 


道:'我不是破怪苍蝇夹死了,我只破怪苍蝇的身体依然完整,不是象平常一巴掌AE?了下 


去,打得血肉模糊的样子。'寿峰笑道:'这一点子事情,你还能论出个道理来,足见你遇事 


肯留心了。'家树笑道:'这种本领,扩而充之起来,似乎就可以伸手接人家放来的暗AE?。 


我们常在小说上,看到什么接镖接箭一类的武艺,大概也是这种手法。'寿峰笑道:'不要谈 


这个吧,就真有那种本领,现在也没用。谁能跑到阵头上,伸着两手接子弹去?'秀姑见家 


树不住的谈到武艺,端了酒菜进来,只是抿嘴微笑。她给寿峰换了一双筷子,自己也就拿了 


一副杯筷来,放在一边。寿峰让家树上座,父女二人,左右相陪。秀姑先拿了家树面前的酒 


杯过来,将酒妻子斟好了一杯酒,然后双手捧着送了过去。家树站起来道:'这样客气,那 


会让我吃不饱的。大姑娘,你随便吧。'嘴里说着这话,他的视线,就不由得射到秀姑的那 


双手上。见她的十指虽不是和凤喜那般纤秀,但是一样的细嫩雪白。那十个指头,剪得光光 


的,露着红玉似的指甲缝,心里便想:他父女意思之间,常表示他这位姑娘能接家传的,现 


在看她这般嫩手,未必能名副其实。他心里如此想着,当然不免呆了一呆。秀姑连忙缩着 


手,坐下去了。家树猛然省悟:她或者误会了。因笑对寿峰道:'大叔的本领,如此了不 


得,这大姑娘一定是很好的了。可是我仔细估量着,是很斯文的,一点看不出来。'寿峰笑 


道:'斯文吗? 


你是多夸奖了。这两年大一点,不好意思闹了,早几年她真能在家里飞檐走壁。'家树 


看了看秀姑的颜色,便笑道:'小时候,谁也是淘AE?的。说到飞檐走壁,小时候看了北方的 


小说,总是说着这种事,心里自然是破怪。自从到了北方之后,我才明白了,原来北方的房 


屋,盖得既是很低,而且屋瓦都是用泥灰嵌住了的。这要飞檐走壁,并不觉得怎样难了。' 


秀姑坐在一边,还是抿了嘴微笑。家树一面吃喝,一面和寿峰父女谈话,不觉到了下午三四 


点钟。寿峰道:'老弟!今天谈得很痛快,你若是没有什么事,就坐到晚上再走吧。'家树因 


他父女殷勤款待,回去也是无事,就又坐下来。 


当下秀姑收了碗筷,擦抹了桌椅,重新AE?了茶,燃了香,拿了他父亲一件衣服,靠在 


屋门边一张椅子上坐了缝补,闲听着说话,却不答言。后来寿峰和家树慢慢的谈到家事,又 


由家事谈到陶家,家树说表嫂有两个孩子,秀姑便象有点省悟的样子,'哦'了一声道:'那 


位小姐,在什么学堂里念书?'家树道:'小得很,还不曾上学呢。'秀姑道:'是吗?我从前 


住在那儿的时候,看见有位十六七岁的小姐,长得很清秀的,天天去上学,那又是谁?'家 


树笑道:'那是大姑娘弄错了,我表哥今年只二十八岁,哪里有那大的女孩子!'秀姑刚才好 


象是有一件什么事明白了,听到这里,脸上又罩着了疑幕,看了看父亲,又低头缝衣了。寿 


峰见秀姑老不离开,便道:'我还留樊先生坐一会儿呢,你再去上一壶自来水来。'秀姑道: 


'我早就预备好了,提了一大桶自来水在家里放着呢。'寿峰见秀姑坐着不愿动,这也没有法 


子,只得由她。家树谈了许久,也曾起身告辞两次,寿峰总是将他留住,一直说到无甚可说 


了,寿峰才道:'过两天,我再约老弟一个地方喝茶去,天色已晚,我就不强留了。'家树笑 


着告辞,寿峰送到大门外。 


只在这个当儿,秀姑一个人在屋子里,连忙包了一个纸包,也跟着到大门口来,对寿峰 


道:'樊先生走了吗?他借给我的书,我还没有送还他呢。'寿峰道:'他不是回家,雇车要 


到大喜胡同,还不曾雇好呢。'秀姑赶出门外,家树还在走着,秀姑先笑道:'樊先生!请留 


步。'家树万不料她又会追出来相送,只得站住了脚问道:'大姑娘!你又要客气。'秀姑笑 


道:'不是客气,你借给我的几本书,请你带了回去。'说着,就把包好了的书,双手递了过 


去。家树道:'原来是这个,这很不值什么,你就留下也可以,我这时不回家,留在你这儿 


下次我再来带回去吧。'秀姑手里捧了书包,低了头望着手笑道:'你带回去吧,我还做有一 


点活儿送给你呢。'她说到最后这一句,几乎都听不出是说什么话,只有一点微微的语音而 


已。家树见她有十分难为情的样子,只得接了过去,笑道:'那末我先谢谢了。'秀姑见他已 


收下,说了一声'再会',马上掉转身子自回家去。寿峰道:'人家并不是回家去,让人家夹 


了一包书到处带着,怪不方便的。'秀姑道:'你说他是到大喜胡同去,我信了。我在那地 


方,遇到他有两三回,有一次,他还同着一个女学生走呢。那是他什么人?'寿峰道:'你这 


是少见多怪了,这年头儿,男女还要是什么人才能够在一处走吗?我今天倒是有意思问问他 


家中底细,AE?是你又在当面,有许多话,我也不好问得。照说他在北京是不会有亲AE?的。 


'秀姑听父亲说到这里,却避开了。可是她心里未免有点懊悔,早知道父亲今天留着他谈话 


是有意的,早早避开也好。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今晚便晓得了,也省得我老是惦记。今天这机会错过,又不知道哪 


一天可以能问到这话了。不过由今天的事看来,很可以证明父亲是有意的。以前怕父亲不赞 


成的话,却又不成问题了。只是自己亲眼得见家树同了一个女学生在大喜胡同走,那是他什 


么人?不把这事解释了,心里总觉不安。前后想了两天,这事情总不曾放心得下。仿佛记得 


那附近有个女学堂,莫非就是那里的学生?我倒要找个机会调查一下。在她如此想着,立刻 


就觉得要去看看才觉心里安慰。因此对父亲说,有点事要出去,自己却私自到大喜胡同前后 


来查访,以为或者又可以碰到他二人,当面一招呼,那个女子是谁?他就无可隐藏了。 


当秀姑到大喜胡同来查访的时候,恰是事有凑巧,她经过两丛槐树一扇小红门之外,自 


己觉得这人家别有一种风趣。 


正呆了一呆,却听得白粉低墙里,有一个男子笑道:'我晚上再来吧,趁着今天晚上好 


月亮,又是槐花香味儿,你把那《汉宫秋》给我弹上一段,行不行?'秀姑听那男子的声音 


正是樊家树,接上'呀'的一声,那两扇小红门已经开了,待要躲闪,已经来不及。只见家树 


在前,上次遇到的那个女学生在后,一路走将出来。家树首先叫道:'大姑娘!你怎么走到 


这里来了?'秀姑还未曾开言,家树又道:'我给你介绍,这是沈大姑娘。'说着将手向身边 


的凤喜一指,凤喜就走向前,两手握了秀姑一只右手,向她浑身一溜,笑道:'樊先生常说 


你来的,难得相会,请到家里坐吧。'秀姑听了她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心想她怎么也是 


称为先生,进去看看也好。于是也笑道:'好吧,我就到府上去看看。樊先生也慢点走,可 


以吗?'家树道:'当然奉陪。'于是二人笑嘻嘻地把她引进来。 


沈大娘见是家树让进来的,也就上前招呼,笑着道:'大姑娘! 


我们这儿也就象樊先生家里一样,你别客气呀。'秀姑又是一怔,这是什么话?原先在 


外面屋子里坐着的,后来沈大娘一定把她让进凤喜屋子里,自己却好避到外面屋子里去AE? 


茶装糕果碟。 


秀姑见这屋子里陈设得很雅洁,正面墙上,高高的挂了一副镜框子,里面安好了一张放 


大的半身男像,笑容可掬,蔼然可亲的向着人,那正是樊家树。到了这时,心里禁不住噗通 


噗通乱跳一阵,把事也猜有个七八成了。再看家树也是毫无忌惮,在这屋子里陪客。沈大娘 


将茶点送了进来,见秀姑连向相片看了几下,笑道:'你瞧,'这相片真象呀!是樊先生今天 


送来的,才挂上呢!我说这儿象他家里,那是不假啊,咱们亲戚朋友都不多,盼望你以后冲 


着樊先生的面子,常来啊!他每天都在这里的。'沈大娘这样说上了一套,秀姑脸上,早是 


红一阵,白一阵,很觉不安的样子。家树一想,她不要误会了,便笑道:“以前我还未曾对 


关大叔说过北京有亲戚呢,大姑娘回去一说,关大叔大概也要破怪了。'家树望了秀姑,秀 


姑向着窗外看看天色,随意的答道:'那有什么破怪呢?'声音答的细微极了,似乎还带一点 


颤音。家树也沉默了,无甚可说。还是沈氏母女,问问她的家事,才不寂寞。又约莫坐谈了 


十分钟,秀姑牵了一牵衣襟,站起来说声'再会',便告辞要走。沈氏母女坚留,哪里留得祝 


秀姑出得门来,只觉得浑身瘫软,两脚站立不住,只是要沉下去。赶快雇了一辆人力车,一 


直回家。到了家里,便向床上和衣倒下,扯了被将身子和颈盖住,竟哭起来了。寿峰见女儿 


回来,脸色已经不对,匆匆的进了卧房,又不曾出来,便站在房门口,先叫了一声,伸头向 


里一望,只见秀姑横躺在床上,被直拥盖着上半截,下面光着两只叉脚裤子,只管是抖颤个 


不了。寿峰道:'啊!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接连问了几句,秀姑才在被里缓缓的答应了三 


个字:'是我……箔…了。'寿峰道:'我刚刚好,你怎么又病了啊!'说着话,走上前,俯着 


身子,便伸了一只手,来抚摩她的额角。这一下伸在眼睛边,却摸了一把眼泪。寿峰道:' 


你头上发着烧呢,摸我这一手的汗。你脱了衣服好好的躺一会儿吧。'秀姑道:'好吧,你到 


外面去吧,我自己会脱衣服睡的。'寿峰听她说了,就走出房门去。秀姑急急忙忙就脱了长 


衣和鞋,盖了被睡觉。寿峰站在房门外连叫了几声,秀姑只哼着答应了一声,意思是表明睡 


了。寿峰听她的话,是果然睡了,也就不再追问。可是秀姑这一场大睡,睡到晚上点灯以 


后,还不曾AE?床,似乎是真病了。寿峰不觉又走进房来,轻轻的问道:'孩子,你身体觉得 


怎么样?要不然,找一个大夫来瞧瞧吧。'秀姑半晌不曾说话,然后才慢慢的说道:'不要紧 


的,让我好好的睡一晚晌,明日就会好的。'寿峰道:'你这病来得很破怪,是在外面染了毒 


AE?,还是走多了路,受了累?你在哪儿来?好好的变成这个样子!'秀姑见父亲问到了这 


话,要说出是到沈家去了,未免显着自己无聊;若说不是到沈家去的,自己又指不出别的地 


方来,事情更要弄糟。只得假装睡着,没有听见。寿峰叫唤了几声,因她没有答应,就走到 


外边屋子里去了。 


过了一晚,次日一清早,隔壁古庙树上的老鸦,还在呱呱的叫。秀姑已经醒了,就在床 


上不断的咳嗽。寿峰因为她病了,一晚都不曾睡好,这边一咳嗽,他便问道:'孩子,你身 


子好些了吗?'秀姑本想不做声,又怕父亲挂记,只得答应道:'现在好了,没有多大的毛 


病,待一会我就好了。你睡吧,别管我的事。'寿峰听她说话的声音,却也硬朗,不会是有 


病,也就放心睡了。不料一觉醒来,同院子的人,都已起来了,秀姑关了房门,还是不曾出 


来。往日这个时候,茶水都已预备妥当了,今天连煤炉子都没有笼上。一定是秀姑身体很 


AE?弱,不能起来,因也不再言语,自AE?了床燃着了炉子,去烧茶水。 


这时,秀姑已经醒了,听到父亲在自烧茶水,心里很过不去,只得扎挣起来,一手牵了 


盖在被上的长衣,一手扶着头,在床上伸下两只脚,正待去踏鞋子,只觉头一沉,眼前的桌 


椅器具,都如风车一般,乱转起来。哼了一声,复又侧身倒在床上。过了许久,慢慢的起 


来,听到父亲拿了一只面钵子,放在桌上一下响。便叫道:'爸!你歇着吧,我起来了,你 


要吃什么?让我洗了脸给你做。'寿峰道:'你要是爬不AE?\来,就睡一天吧,我也爱自做自 


吃。'当下秀姑赶着将衣穿好,又对镜子拢了一拢头发,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仔细看了 


看,皱了眉,摇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门来,嘻嘻地笑道:'我又没病,不过是 


昨日跑到天桥去看看有熟人没有,就走累了。'寿峰道:'你这傻子,由后门到前门,整个的 


穿城而过,怎么也不坐车?'秀姑笑道:'说出来,你要笑话了,我忘了带钱,身上剩着几个 


铜子,只回来搭了一截电车。'寿峰道:'你就不会雇洋车雇到家再给吗?'秀姑一看屋子外 


没人,便低声道:'自你病后,我什么也没练过了,我想先走走道,活动活动,不料走得太 


猛,可就受累了。'这一番话,寿峰倒也很相信,就不再问。秀姑洗了手脸,自接过面钵, 


和了面做了一大碗撑面给她父亲吃,自己却只将碗盛了大半碗白面汤,也不上桌,坐在一 


边,一口一口的呷着。寿峰道:'你不吃吗?'秀姑微笑道:'起来得晚,先饿一饿吧。'寿峰 


也未加注意,吃过饭,自出门散步去了。 


秀姑一人在家,今天觉得十分烦恼,先倒在床上睡了AE?\刻,哪里睡得着。想到没有梳 


头,就起来对着镜子梳,原想梳两个髻,梳到中间,觉得费事,只改梳了一条辫子。梳完了 


头,自己做了一点水泡茶喝,水开了,将茶泡了,只喝了半杯,又不喝了,无聊得很,还是 


找一点活计做做吧。于是把活计盆拿出来,随便翻了翻,又不知道做哪样是好。活计盆放在 


腿上,两手倒撑起来托着下颏,发了一会子呆,环境都随着沉寂起来。正在这时,就有一阵 


轻轻的沉檀香AE?,透空而来。同时剥剥剥,又有一阵木鱼之声,也由墙那边送过来,这是 


隔壁一个仁寿寺和尚念经之声呢。 


原来这是一所穷苦的老庙,庙里只有一个AE?十岁的老和尚静觉在里面看守。寿峰闲着 


无事,也曾和他下围AE?散闷。这和尚常说,寿峰父女,脸上总还带有一点刚强之AE?,劝他 


们无事念念经。寿峰父女都笑了。和尚因秀姑常送些素菜给他,曾对她说:'大姑娘!你为 


人太实心眼了。心田厚,慧根浅,是容易招烦恼的。将来有一天发生烦恼的时候,你就来对 


我实说吧。'秀姑因为这老和尚平常不多说一句话的,就把他这话记在心里。当寿峰生病的 


时候,秀姑以为用得着老和尚,便去请教他。他说:'这是愁苦,不是烦恼,好好的伺候你 


令尊吧。'秀姑也就算了。今天行坐不安,大概这可以说是烦恼了。 


这一阵檀香,和一阵木鱼之声,引起了她记着和尚的话,就放下活计,到隔壁庙里来寻 


老和尚。 


静觉正侧坐在佛案边,敲着木鱼,他一见秀姑,将木鱼棰放下,笑道:'姑娘,别慌 


张,有话慢慢的说。'秀姑并不觉得自己慌张,听他如此说,就放缓了脚步。静觉将秀姑让 


到左边一个高AE?团上坐了,然后笑道:“你今天忽然到庙里来,是为了那姓樊的事情吗?' 


秀姑听了,脸色不觉一变。静觉笑道:'我早告诉了你,心田厚,慧眼浅,容易生烦恼啊! 


什么事都是一个缘分,强求不得的。我看他是另有心中人呀!'秀姑听老和尚虽只说几句 


话,都中了心玻仿佛是亲知亲见一般,不由得毛骨悚然,向静觉跪了下去,垂着泪,低着声 


道:'老师傅你是活泼萨,我愿出家了。'静觉伸手摸着她的头笑道:'大姑娘,你起来,我 


慢慢和你说。'秀姑拜了两拜,AE?\来又坐了。静觉微笑道:'你不要以为我一口说破你的隐 


情,你就破怪。你要知道天下事当局者迷,你由陪令尊上医院到现在,常有个樊少爷来往, 


街坊谁不知道呢?我在庙外,碰到你送那姓樊的两回,我就明白了。'秀姑道:'我以前是错 


了,我愿跟着老师傅出家。'静觉微笑道:'出家两个字,哪里是这样轻轻便便出口的!为了 


一点不如意的事出家,将来也就可以为了一点得意的事还俗了。我这里有本白话注解的《金 


刚经》,你可以拿去看看,若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你若细心把这书看上几遍,也许会 


减少些烦恼的。至于出家的话,年轻人快不要提,免得增加了口孽。你回去吧,这里不是姑 


娘们来的地方。'秀姑让老和尚几句话封住了嘴,什么话也不能再说,只得在和尚手里拿了 


一本《金刚经》回去。到了家里,有如得了什么至宝一般,马上展开书来看,其中有懂的, 


也有不懂的。不过自己认为这书可以解除烦恼,就不问懂不懂,只管按住头向下看。第一 


天,寿峰还以为她是看小说,第二天,她偶然将书盖着,露出书面来,却是《金刚经》。便 


笑道:'谁给你的?你怎么看AE?这个来了?'秀姑道:'我和隔壁老师傅要来的,要解解烦恼 


哩。'寿峰道:'什么,你要解解烦恼?'但是秀姑将书展了开来,两只手臂弯了向里,伏在 


桌上,低着头,口里唧唧?ae?ae的念着,父亲问她的话,她却不曾听见。 


寿峰以为妇女们都不免迷信的,也就不多管;可是从这日期,她居然把经文看得有点懂 


了,把书看出味来,复又在静觉那里,要了两本白话注解的经书来再看。 


这一天正午,寿峰不在家,她将静觉送的一尊小铜佛,供在桌子中央,又把小铜香炉放 


在佛前,燃了一支佛香,摊开浅注的《妙法莲华经》一页一页的看着。同院子的人,已是上 


街做买卖去了,妇人们又睡了午觉,屋子里沉寂极了。那瓦檐上的麻雀,下地来找散食吃, 


却不时的在院子里叫一两声。秀姑一人在屋子里读经,正读得心领神会,忽然有人在院子里 


咳嗽了一声,接上问道:'大叔在家吗?'秀姑隔着旧竹帘子一看,正是樊家树。便道:'家 


父不在家。樊先生进来歇一会吗?'家树听说,便自打了帘子进来。秀姑起身相迎道:'樊先 


生和家父有约会吗?他可没在家等。'说着话,一看家树穿了一身蓝哔叽的窄小西服,翻领 


插了一朵红色的鲜花,头发也改变了样子,梳得溜光,配着那白净的面AE?,年少了许多, 


一看之下,马上就低了眼皮。家树道:'没有约会,我因到后门来,顺便访大叔谈谈的。'秀 


姑点了一点头道:'哦,我去烧茶。'家树道:'不用,不用,我随便谈一谈就走的。上次多 


谢大姑娘送我一副枕头,绣的竹叶梅花,很好。大概费功夫不少吧?'秀姑道:'小事情,还 


谈它做什么。'说着家树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秀姑也就在原地方坐下,低了头将经书 


翻了两页。家树笑道:'这是木版的书,是什么小说?'秀姑低着头摇了一摇道:'不是小 


说,是《莲华经》。'家树道:'佛经是深奥的呀,几天不见,大姑娘长进不少。'秀姑道:' 


不算深,这是有白话注解的。'家树走过来,将书拿了去坐下来看。秀姑重燃了一支佛香, 


还是俯首坐下,却在身边活计盆里,找了一把小剪刀,慢慢的剪着指甲,剪了又看,看了又 


剪……这里家树翻了一翻书,便笑道:'这佛经果然容易懂,大姑娘有些心得吗?'秀姑道: 


'现在不敢说,将来也许能得些好处的。'家树笑道:'姑娘们学佛的,我倒少见。太太老太 


太们,那就多了。'秀姑微笑道:'她们都是修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的,我可不是那样。 


'家树道:'凡是学一样东西,或者好一样东西,总有一个理由的。大姑娘不是修下半辈子, 


不是修哪辈子,为什么呢?'秀姑摇着头道:'不为什么,也不修什么,看经就是看经,学佛 


就是学佛。'家树听了这话,大觉惊讶,将经书放在桌上,两手一拍道:'大姑娘你真长进得 


快,这不是书上容易看下来的,是哪个高僧高人,点悟了你?我本来也不懂佛学,从前我们 


学校里请过好和尚讲过经,我听过几回,我知道你的话有来历的。'秀姑道:'樊先生!你别 


夸奖我,这些话,是隔壁老师傅常告诉我的。他说佛家最戒一个'贪'字,修下半辈子,或者 


修哪辈子,那就是贪。所以我不说修什么。'家树道:'大叔也常对我说,隔壁老庙里,有个 


AE?十多岁的老和尚,不出外作佛事,不四处化缘,就是他了。我去见见行不行?'秀姑道: 


'不行!他不见生人的。'家树道:'也是。大姑娘有什么佛经,借两部我看看。'秀姑是始终 


低了头修指甲的,这时才抬起头来,向家树一笑道:'我就只有这个,看了还得交还老师傅 


呢。樊先生上进的人,干吗看这个?'家树道:'这样说,我是与佛无缘的人了!'秀姑不觉 


又低了头,将经书翻着道:'经文上无非是个空字。看经若是不解透,不如不看。解透了, 


什么事都成空的,哪里还能做事呢?所以我劝樊先生不要看。'家树道:'这样说,大姑娘是 


看透了,把什么事都看空了的了。以前没听到大姑娘这样说过呀,何以陡然看空了呢?有什 


么缘故没有?'家树这一句话,却问到了题目以外,秀姑当着他的面,却答不出来,反疑心 


他是有意来问的,只望着那佛香上的烟,卷着圈圈,慢慢向上升,发了呆。家树见她不作 


声,也觉问得唐突。正在懊悔之际,忽然秀姑笑着向外一指道:'你听,这就是缘故了。'要 


知道她让家树听些什么,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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