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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腾越家教-《沉沦》第八部

他饭也不吃,一直在被窝里睡到午后四点钟的时候才起来。那时候夕

阳洒满了远近。平原的彼岸的树林里,有一带苍烟,悠悠扬扬的笼罩在那

里。他踉踉跄跄的走下了山,上了那一条自北趋南的大道,穿过了那平原,

无头无绪的尽是向南的走去。走尽了平原,他已经到了神宫前的电车停

留处了。那时候却好从南面有一乘电车到来,他不知不觉就跳了上去,既

不知道他究章为什么要乘电车,也不知道这电车是往什么地方去的。


  走了十五六分钟,电车停了,运车的教他换车,他就换了一乘车。走

了二三十分钟,电车又停了,他听见说是终点了,他就走了下来。他的前

面就是筑港了。


  前面一片汪洋的大海,横在午后的太阳光里,在那里微笑。超海而南

有一条青山,隐隐的浮在透明的空气里,西边是一脉长堤,直驰到海湾的

心里去。堤外有一处灯台,同巨人似的,立在那里。几艘空船和几只舢板,

轻轻的在系着的地方浮荡。海中近岸的地方,有许多浮标,饱受了斜阳,

红红的浮在那里。远处风来,带着几句单调的话声,既听不清楚是什么

话,也不知道是从那里来的。


  他在岸边上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忽听见那一边传过了一阵击磬的声来。

他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为唤渡船而发的。他立了一会,看有一只小火轮

从对岸过来了。跟着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工人,他也进了那只小火轮去坐下

了。


  渡到东岸之后,上前走了几步,他看见靠岸有一家大庄子在那里。大

门开得很大,庭内的假山花草,布置得楚楚可爱。他不问是非,就踱了进

去。走不上几步,他忽听得前面家中有女人的娇声叫他说:


  “请进来呀!”


  他不觉惊了一下,就呆呆的站住了。他心里想:


  “这大约就是卖酒食的人家,但是我听见说,这样的地方,总有妓女

在那里的。”


  一想到这里,他的精神就抖擞起来,好像是一桶冷水浇上身来的样子。

他的面色立时变了。要想进去又不能进去,要想出来又不得出来;可怜

他那同兔儿似的小胆,同猿猴似的淫心,竟把他陷到一个大大的难境里去

了。


  “进来吓!请进来吓!”


  里面又娇滴滴的叫了起来,带着笑声。


  “可恶东西,你们竟敢欺我胆小么?”


  这样的怒了一下,他的面色更同火也似的烧了起来。咬紧了牙齿,把

脚在地上轻轻的蹬了一蹬,他就捏了两个拳头,向前进去,好像是对了那

几个年轻的侍女宣战的样子。但是他那青一阵红一阵的面色,和他的面上

的微微儿在那里震动的筋肉,总隐藏不过。他走到那几个侍女的面前的时

候,几乎要同小孩似的哭出来了。


  “请上来!”


  “请上来!”


  他硬了头皮,跟了一个十七八岁的侍女走上楼去,那时候他的精神已

经有些镇静下来了。走了几步,经过一条暗暗的夹道的时候,一阵恼人的

花粉香气,同日本女人特有的一种肉的香味,和头发上的香油气息合作了

一处,哼的扑上他的鼻孔来。他立刻觉得头晕起来,眼睛里看见了几颗火

星,向后边跌也似的退了一步。他再定睛一看,只见他的前面黑暗暗的中

间,有一长圆形的女人的粉面,堆着了微笑,在那里问他说:“


  你!你还是上靠海的地方呢?还是怎样?”


  他觉得女人口里吐出来的气息,也热和和的哼上他的面来。他不知不

觉把这气息深深的吸了一口。他的意识,感觉到他这行为的时候,他的面

色又立刻红了起来。他不得已只能含含糊糊的答应她说:


  “上靠海的房间里去。”


  进了一间靠海的小房间,那侍女便问他要什么菜。他就回答说:


  “随便拿几样来罢。”


  “酒要不要?”


  “要的。”


  那侍女出去之后,他就站起来推开了纸窗,从外边放了一阵空气进来。

因为房里的空气,沉浊得很,他刚才在夹道中闻过的那一阵女人的香味,

还剩在那里,他实在是被这一阵气味压迫不过了。


  一湾大海,静静的浮在他的面前。外边好像是起了微风的样子,一片

一片地海浪,受了阳光的返照,同金鱼的鱼鳞似的,在那里微动。他立在

窗前看了一会,低声的吟了一句诗出来:


  “夕阳红上海边楼。”


  他向西的一望,见太阳离西南的地平线只有一丈多高了。呆呆的看了

一会,他的心想怎么也离不开刚才的那个侍女。她的口里的头上的面上的

和身体上的那一种香味,怎么也不容他的心思去想别的东西。他才知道他

想吟诗的心是假的,想女人的肉体的心是真的了。


  停了一会,那侍女把酒菜搬了进来,跪坐在他的面前,亲亲热热的替

他上酒。他心里想仔仔细细的看她一看,把他的心里的苦闷都告诉了她,

然而他的眼睛怎么也不敢平视她一眼,他的舌根怎么也不能摇动一摇动。

他不过同哑子一样,偷看看她那搁在膝上一双纤嫩的白手,同衣缝里露出

来的一条粉红的围裙角。


  原来日本的妇人都不穿裤子,身上贴肉只围着一条短短的围裙。外边

就是一件长袖的衣服,衣服上也没有钮扣,腰里只缚着一条一尺多宽的带

子,后面结着一个方结。她们走路的时候,前面的衣服每一步一步的掀开

来,所以红色的围裙,同肥白的腿肉,每能偷看。这是日本女子特别的美

处;他在路上遇见女子的时候,注意的就是这些地方。他切齿的痛骂自己,

畜生!狗贼!卑怯的人!也便是这个时候。


  他看了那侍女的围裙角,心头便乱跳起来。愈想同她说话,但愈觉得

讲不出话来。大约那侍女是看得不耐烦起来了,便轻轻的问他说:


  “你府上是什么地方?”


  一听了这一句话,他那清瘦苍白的面上,又起了一层红色;含含糊糊

的回答了一声,他呐呐的总说不出清晰的回话来。可怜他又站在断头台上

了。


  原来日本人轻视中国人,同我们轻视猪狗一样。日本人都叫中国人作

“支那人”,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我们骂人的“贱贼”还更难

听,如今在一个如花的少女前头,他不得不自认说:“我是支那人”了。


  “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强大起来!”


  他全身发起抖来,他的眼泪又快滚下来了。


  那侍女看他发颤发得厉害,就想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喝酒,好教他把精

神安镇安镇,所以对他说:


  “酒就快没有了,我再去拿一瓶来罢?”


  停了一会他听得那侍女的脚步声又走上楼来。他以为她是上他这里来

的,所以就把衣服整了一整,姿势改了一改。但是他被她欺骗了。她原来

是领了两三个另外的客人,上间壁的那一间房间里去的。那两三个客人都

在那里对那侍女取笑,那侍女也娇滴滴的说:


  “别胡闹了,间壁还有客人在那里。”


  他听了就立刻发起怒来。他心里骂他们说:


  “狗才!俗物!你们都敢来欺侮我么?复仇复仇,我总要复你们的仇。

世间那里有真心的女子!那侍女的负心东西,你竟敢把我丢了么?罢了

罢了,我再也不爱女人了,我再也不爱女人了。我就爱我的祖国,我就把

我的祖国当作了情人罢。”


  他马上就想跑回去发愤用功。但是他的心里,却很羡慕那间壁的几个

俗物。他的心里,还有一处地方在那里盼望那个侍女再回到他这里来。


  他按住了怒,默默的喝干了几杯酒,觉得身上热起来。打开了窗门,

他看太阳就快要下山去了。又连饮了几杯,他觉得他面前的海景都朦胧起

来。西面堤外的灯台的黑影,长大了许多。一层茫茫的薄雾,把海天融混

作了一处。在这一层浑沌不明的薄纱影里,西方的将落不落的太阳,好象

在那里惜别的样子。他看了一会,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觉得好笑。呵呵

的笑了一回,他用手擦擦自家那火热的双颊,便自言自语的说:


  “醉了醉了!”


  那侍女果然进来了。见他红了脸,立在窗口在那里痴笑,便问他说:


  “窗开了这样大,你不冷的么?”


  “不冷不冷,这样好的落照,谁舍得不看呢?”


  “你真是一个诗人呀!酒拿来了。”


  “诗人!我本来是一个诗人。你去把纸笔拿了来,我马上写首诗给你

看看。”


  那侍女出去了之后,他自家觉得奇怪起来。他心里想:“我怎么会变

了这样大胆的?”


  痛饮了几杯新拿来的热酒,他更觉得快活起来,又禁不得呵呵笑了一

阵。他听见间壁房间里的那几个俗物,高声的唱起日本歌来,他也放大了

嗓子唱着说:


  “醉拍阑干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残,

  剧怜鹦鹉中州骨,未拜长沙太傅宫,

  一饭千金图报易,几人五噫出关难,

  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


  高声的念了几遍,他就在席上醉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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