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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大学家教网-《沉沦》第五部

秋天又到了。浩浩的苍空,一天一天的高起来。他的旅馆旁边的稻田,

都带起黄金色来。朝夕的凉风,同刀也似的刺到人的心骨里去,大约秋

冬的佳日,来也不远了。


  一礼拜前的有一天午后,他拿了一本

Wordsworth的诗集,在田塍路上逍遥漫步了半天。从那一天以后,他的循

环性的忧郁症,尚未离他的身过。前几天在路上遇着的那两个女学生,常

在他在风气纯良,不与市井小人同处,清闲雅淡的地方,过日子正如做梦

一样。他到了N市之后,转瞬之间,已经有半年多了。


  熏风日夜的吹来,草色渐渐儿的绿起来,旅馆近旁麦田里的麦穗,也

一寸一寸的长起来了。草木虫鱼都化育起来,他的从始祖传来的苦闷也一

日一日的增长起来,他每天早晨,在被窝里犯的罪恶,也一次一次的加起

来了。


  他本来是一个非常爱高尚爱洁净的人,然而一到了这邪念发生的时候,

他的智力也无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痹了,他从小服膺的“身体发肤不敢

毁伤”的圣训,也不能顾全了。他犯了罪之后,每深自痛悔,切齿的说,

下次总不再犯了,然则到了第二天的那个时候,种种幻想,又活泼泼的到

他的眼前来。他平时所看见的“伊扶”的遗类,都赤裸裸的来引诱他。中

年以后的妇人的形体,在他的脑里,比处女更有挑发他情动的地方。他苦

闷一场,恶斗一场,终究不得不做她们的俘虏。这样的一次成了两次,两

次之后,就成了习惯了。他犯罪之后,每到图书馆里去翻出医书来看,医

书上都千篇一律的说,于身体最有害的就是这一种犯罪。从此之后,他的

恐惧心也一天一天地增加起来了。有一天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消息,

好像是一本书上说,俄国近代文学的创设者Gogol也犯这一宗病,

他到死竟没有改过来,他想到了郭歌里,心里就宽了一宽,因为这《死了

的灵魂》的著者,也是同他一样的。然而这不过自家对自家的宽慰而已,

他的胸里,总有一种非常的忧虑存在那里。


  因为他是非常爱洁净的,所以他每天总要去洗澡一次,因为他是非常

爱惜身体的,所以他每天总要去吃几个生鸡子和牛乳;然而他去洗澡或吃

牛乳鸡子的时候,他总觉得惭愧得很,因为这都是他的犯罪的证据。


  他觉得身体一天一天的衰弱起来,记忆力也一天一天的减退了,他又

渐渐儿的生了一种怕见人面的心思,见了妇人女子的时候的脑里,不使他

安静,想起那一天的事情,他还是一个人要红起脸来。


  他近来无论上什么地方去,总觉得有坐立难安的样子。他上学校去的

时候,觉得他的日本同学都似在那里排斥他。他的几个中国同学,也许久

不去寻访了,因为去寻访了回来,他心里反觉得空虚。因为他的几个中国

同学,怎么也不能理解他的心理。他去寻访的时候,总想得些同情回来的,

然而到了那里,谈了几句以后,他又不得不自悔寻访错了。有时候和朋

友讲得投机,他就任了一时的热意,把他的内外的生活都对朋友讲了出来,

然而到了归途,他又自悔失言,心里的责备,倒反比不去访友的时候,

更加厉害。他的几个中国朋友,因此都说他是染了神经病了。他听了这话

之后,对了那几个中国同学,也同对日本学生一样,起了一种复仇的心。

他同他的几个中国同学,一日一日的疏远起来。嗣后虽在路上,或在学校

里遇见的时候,他同那几个中国同学,也不点头招呼。中国留学生开会的

时候,他当然是不去出席的。因此他同他的几个同胞,竟宛然成了两家仇

敌。


  他的中国同学的里边,也有一个很奇怪的人,因为他自家的结婚有些

道德上的罪恶,所以他专喜讲人家的丑事,以掩己之不善,说他是神经病,

也是这一位同学说的。


  他交游离绝之后,孤冷得几乎到将死的地步,幸而他住的旅馆里,还

有一个主人的女儿,可以牵引他的心,否则他真只能自杀了。他旅馆的主

人的女儿,今年正是十七岁,长方的脸儿,眼睛大得很,笑起来的时候,

面上有两颗笑靥,嘴里有一颗金牙看得出来,因为她自家觉得她自家的笑

容是非常可爱,所以她平时常在那里弄笑。


  他心里虽然非常爱她,然而她送饭来或来替他铺被的时候,他总装出

一种兀不可犯的样子来。他心里虽想对她讲几句话,然而一见了她,他总

不能开口。她进他房里来的时候,他的呼吸意急促到吐气不出的地步。他

在她的面前实在是受苦不起了,所以近来她进他的房里来的时候,他每不

得不跑出房外去。然而他思慕她的心情,却一天一天的浓厚起来。有一天

礼拜六的晚上,旅馆里的学生,都上N市去行乐去了。他因为经济困难,

所以吃了晚饭,上西面池上去走了一回,就回到旅舍里来枯坐。


  回家来坐了一会,他觉得那空旷的二层楼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静

悄悄的坐了半晌,坐得不耐烦起来的时候,他又想跑出外面去。然而要跑

出外面去,不得不由主人的房门口经过,因为主人和他女儿的房,就在大

门的边上。他记得刚才进来的时候,主人和他的女儿正在那里吃饭。他一

想到经过她面前的时候的苦楚,就把跑出外面去的心思丢了。


  拿出了一本G.Gissing的小说来读了三四页之后,静寂的空

气里,忽然传了几声沙沙的泼水声音过来。他静静儿的听了一听,呼吸又

一霎时的急了起来,面色也涨红了。迟疑了一会,他就轻轻的开了房门,

拖鞋也不拖,幽脚幽手的走下扶梯去。轻轻的开了便所的门,他尽兀自的

站在便所的玻璃窗口偷看。原来他旅馆里的浴室,就在便所的间壁,从便

所的玻琉窗看去,浴室里的动静了了可看。他起初以为看一看就可以走的,

然而到了一看之后,他竟同被钉子钉住的一样,动也不能动了。


  那一双雪样的乳峰!


  那一双肥白的大腿!


  这全身的曲线!


  呼气也不呼,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他面上的筋肉,都发起痉挛来了。

愈看愈颤得厉害,他那发颤的前额部竟同玻琉窗冲击了一下。被蒸气包

住的那赤裸裸的“伊扶”便发了娇声问说:


  “是谁呀?……”


  他一声也不响,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脚两步的跑上楼上去了。


  他跑到了房里,面上同火烧的一样,口也干渴了。一边他自家打自家

的嘴巴,一边就把他的被窝拿出来睡了。他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总睡不着,

便立起了两耳,听起楼下的动静来。他听听泼水的声音也息了,浴室的

门开了之后,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好像是走上楼来的样子。用被包着了头,

他心里的耳朵明明告诉他说:


  “她已经立在门外了。”


  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的样子。心里怕得非常,羞得非常,

也喜欢得非常。然而若有人问他,他无论如何,总不肯承认说,这时候

他是喜欢的。


  他屏住了气息,尖着了两耳听了一会,觉得门外并无动静,又故意喀

嗽了一声,门外亦无声响。他正在那里疑惑的时候,忽听见她的声音,在

楼下同她的父亲在那里说话。他手里捏了一把冷汗,拚命想听出她的话来

,然而无论如何总听不清楚。停了一会,她的父亲高声笑了起来,他把被

蒙头的一罩,咬紧了牙齿说:


  “她告诉了他了!她告诉了他了!”这一天的晚上他一睡也不曾睡着。

第二天的早晨,天亮的时候,他就惊心吊胆的走下楼来。洗了手面,刷

了牙,趁主人和他的女儿还没有起来之先,他就同逃也似的出了那个旅馆,

跑到外面来。


  官道上的沙尘,染了朝露,还未曾干着。太阳已经起来了。他不问皂

白,便一直的往东走去,远远有一个农夫,拖了一车野菜慢慢的走来。那

农夫同他擦过的时候,忽然对他说:


  “你早啊!”


  他倒惊了一跳,那清瘦的脸上,又起了一层红潮,胸前又乱跳起来,

他心里想:


  “难道这农夫也知道了么?”


  无头无脑的跑了好久,他回转头来看看他的学校,已经远得很了,举

头看看,太阳也升高了。他摸摸表看,那银饼大的表,也不在身边。从太

阳的角度看起来,大约已经是九点钟前后的样子。他虽然觉得饥饿得很,

然而无论如何,总不愿意再回到那旅馆里去,同主人和他的女儿相见。想

去买些零食充一充饥,然而他摸摸自家的袋看,袋里只剩了一角二分钱在

那里。他到一家乡下的杂货店内,尽那一角二分钱,买了些零碎的食物,

想去寻一处无人看见的地方去吃。走到了一处两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他朝

南的一望,只见与他的去路横交的那一条自北趋南的路上,行人稀少得很。

那一条路是向南的斜低下去的,两面更有高壁在那里,他知道这路是从

一条小山中开辟出来的。他刚才走来的那条大道,便是这山的岭脊,十字

路当作了中心,与岭脊上的那条大道相交的横路,是两边低斜下去的。在

十字路口迟疑了一会,他就取了那一条向南斜下的路走去。走尽了两面的

高壁,他的去路就穿入大平原去,直通到彼岸的市内。平原的彼岸有一簇

深林,划在碧空的心里,他心里想:


  “这大约就是A神宫了。”


  他走尽了两面的高壁,向左手斜面上一望,见沿高壁的那山面上有一

道女墙,围住着几间茅舍,茅舍的门上悬着了“香雪海”三字的一方匾额。

他离开了正路,走上几步,到那女墙的门前,顺手的向门一推,那两扇

柴门竟自开了。他就随随便便的踏了进去。门内有一条曲径,自门口通过

了斜面,直达到山上去的。曲径的两旁,有许多老苍的梅树种在那里,他

知道这就是梅林了。顺了那一条曲径,往北的从斜面上走到山顶的时候,

一片同图画似的平地,展开在他的眼前。这园自从山脚上起,跨有朝南的

半山斜面,同顶上的一块平地,布置得非常幽雅。


  山顶平地的西面是千仞的绝壁,与隔岸的绝壁相对峙,两壁的中间,

便是他刚走过的那一条自北趋南的通路。背临着了那绝壁,有一间楼屋,

几间平屋造在那里。因为这几间屋,门窗都闭在那里,他所以知道这定是

为梅花开日,卖酒食用的。楼屋的前面,有一块草地,草地中间,有几方

白石,围成了一个花园,圈子里,卧着一枝老梅,那草地的南尽头,山顶

的平正要向南斜下去的地方,有一块石碑立在那里,系记这梅林的历史的。

他在碑前的草地上坐下之后,就把买来的零食拿出来吃了。


  吃了之后,他兀兀的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四面并无人声,远远的树枝

上,时有一声两声的鸟鸣声飞来。他仰起头来看看澄清的碧落,同那皎洁

的日轮,觉得四面的树枝房屋,小草飞禽,都一样的在和平的太阳光里,

受大自然的化育。他那昨天晚上的犯罪的记忆,正同远海的帆影一般,不

知消失到那里去了。


  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面上,叉来叉去的曲径很多。他站起来走来走去

的走了一会,方晓得斜面上梅树的中间,更有一间平屋造在那里。从这一

间房屋往东的走去几步,有眼古井,埋在松叶堆中。他摇摇井上的唧筒看,

呷呷的响了几声,却抽不起水来。他心里想:


  “这园大约只有梅花开的时候,开放一下,平时总没有人住的。”


  到这时他又自言自语的说:


  “既然空在这里,我何妨去向园主人去借住借住。”想定了主意,他

就跑下山来,打算去寻园主人去。他将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好遇见了一个

五十来岁的农夫走进园来。他对那农夫道歉之后,就问他说:


  “这园是谁的,你可知道?”


  “这园是我经管的。”“你住在什么地方的?”“我住在路的那面。”


  一边这样的说,一边那农民指着通路西边的一间小屋给他看。他向西

一看,果然在西边的高壁尽头的地方,有一间小屋在那里。他点了点头,

又问说:


  “你可以把园内的那间楼屋租给我住住么?”


  “可是可以的,你只一个人么?”


  “我只一个人。”


  “那你可不必搬来的。”


  “这是什么缘故呢?”


  “你们学校里的学生,已经有几次搬来过了,大约都因为冷静不过,

住不上十天,就搬走的。”


  “我可同别人不同,你但能租给我,我是不怕冷静的。”


  “这样那里有不租的道理,你想什么时候搬来?”


  “就是今天午后罢。”


  “可以的,可以的。”


  “请你就替我扫一扫干净,免得搬来之后着忙。”


  “可以可以。再会!”


  “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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