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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云,为什么你只说这种不愉快的话,你不看见我们的痛苦已经够多了吗?” 虽然是责备的话,但声音却是异常温和。剑云用手揉了揉眼睛,又接下去说:“我一定要说,我一定要把我的事情告诉你。现在只有你可以听我的倾诉。……因为大哥有大哥的悲哀,觉慧也有觉慧的悲哀,我不能够再把我的悲哀给他们加上去。…… 我爱上了一个人。我自己也明白这是非分的爱,我晓得她不会爱我。我晓得像我这样的人配不上她那样的女子,我常常对自己说:‘不要做梦吧,你为什么要爱她?像你这样的人还值得人爱吗?抛弃你这绝望的爱吧。’然而事实上我却不能够。我不能不想她。听见她的名字,我就止不住心跳;看见她的脸,我就像受到了一次祝福。我常常暗中唤着她的名字,有时候这个名字就可以安慰我,鼓舞我。但是有时候这个名字又给我带来更大的痛苦,因为我一念这个名字,我就更热烈地想到她,我恨不得立刻跑到她面前,把我的爱情向她吐露。可是我又没有勇气。我这样一个渺小无能的人怎敢向她吐露我的爱情呢?……我不晓得为什么像我这样在践踏和轻视中长大的人也会有爱的本能。我为什么又偏偏爱上了她?她又是那么高洁,我连一个爱字也不敢向她明说。……这种爱,这种绝望的爱给我带来多大的痛苦!…… 自然这是我自己的错,我不能够埋怨她。她一点也不知道!……我整天被这种绝望的爱折磨着。……我每次到王家去,我总要望她的窗户,有时候她在家,我看见白色的窗帘,它给了我多少幻想,多少美丽的幻想,我仿佛看见了她在房里的一举一动,我好像就站在她的身边。但是这安慰也只是暂时的,因为不久我就记起我的身世,于是我又陷在污泥里去了。……她在家里的时候,我听得见她的咳嗽声,谈话声,那是多么好听的声音!那时我要费很大的力才能够把心放在书上,才能够给我的小学生讲解。……有时候她在学堂里还没有回家,听不见她的一点声音,我又感觉到寂寞。……我为了她把身体弄得坏到这个样子,可是她一点也不晓得,而且也没有一个人晓得。其实她就是晓得,她至多也不过可怜可怜我罢了,她不会爱我的。…… 我明白没有一个女人会爱我。我是一个卑不足道的人!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光明,那么多的爱,可是都不是为我而设的,我是一个被幸福遗弃了的人。……”他停了停。觉民并不开口。 


  剑云取出手帕揩了眼泪,又把他的谦虚而忧郁的眼光在觉民的脸上扫了一下,然后带着苦笑,慢慢地说:“觉民,你会笑我无聊吧,我太不自量了。有时候我简直忘记了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有时候在绝望中甚至怨恨我的父母把我生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只要我换了一个环境,譬如就处在你的地位吧,我也不会痛苦到这个地步了。……觉民,我真羡慕你!我常常想,我甚至祷告,只要能够处在你这样的环境,像你这样可以随意跟她接近谈话,就是缩短我十年的寿命我也情愿。……我常常生病,有时候就是为了她的缘故。在病中我也还想念她,而且想念得更切。我天天祷告,盼望她到我的病房来看我一次,我暗暗地低声唤她的名字,我希望她总有一天会听见。……我听见脚步声我就以为她来了。但是她的脚步声我记得很清楚。她的脚步整天踏在我的心上。可是她始终不曾来看我一次。……记得你们来看我的时候,我见了你们,就仿佛见了她,因为你们常常跟她在一起。偶尔从你们的谈话里听到她的名字,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我觉得我的病体马上就好多了。可是你们不久就去了,而且去了又不晓得什么时候再来。我想到你们去了以后我的寂寞冷静,我觉得我好像马上就要死去一样。你们不晓得我是用什么样的眼光来望你们,我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向你们说感谢的话。我还想托你们转达几句话问候她,或者向你们询问她的近况。可是我又害怕你们会猜到我的心理,会笑我,会责备我,我一句话也不敢说出来。……还有第二次你们来看我的时候,我看见觉慧手里拿的那张《黎明周报》,我看见她的文章的题目同署名。我很想向觉慧要来那张报纸细细地读,可是不晓得为什么缘故,我终于不敢开口。我害怕我一开口,你们就会知道我的秘密,会责备我,不理我。虽然事后我明白我的过虑是多么可笑,但是当时的确是这样。……你们走了以后我一个人把那个题目不晓得念了多少遍。”他把两只手捏在一起绞了几下。觉民忽然咳了一声嗽。 


  “我的话就要完了,”剑云放开手继续说。“我不该拿我的琐碎事情来耗费你的时间。不过除了你以外,我连一个可以听我的倾诉的人也没有。……我想你一定爱她,自然你不会妒忌我。哪个会妒忌像我这样的人呢?我真羡慕你!我希望你跟她美满地结婚。……万一我活不到那一天,你肯答应将来你们两个人一起到坟地上来看我吗?那个时候我在坟里不晓得要怎样地感激你们啊!你答应我吗?”他用恳求的眼光看觉民的脸。 


  觉民受不住这样的眼光,他避开了。他在剑云说话的时候,常常改变面部的表情,然而他总是闭着口不说话。到了最后,他实在不能再忍耐了,他被同情与怜悯的感情压倒了。他忘了自己地用悲痛的声音说:“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真不晓得应该怎样地感谢你!”感激的眼泪沿着剑云的瘦削的脸颊流下来,在他的谦虚而忧郁的脸上掠过了喜悦的微光。虽然是轻轻的一诺,在他那渺小的生存中也就是绝大的安慰了。 


  这时候在广大的世界中,有很多的光明,很多的幸福,很多的爱。然而对于这个除了伯父的零落的家以外什么都被剥夺去了的谦虚的人,就只有这轻轻的一诺了。

觉民送走了剑云以后,怀着激动的、痛苦的心情走进了花园,他知道觉慧一定在那里。果然他在湖畔找到了觉慧。 


  觉慧埋着头在湖滨踱来踱去,有时忽然站住,把平静的水面注意地望了一会,或者长叹一两声,又转过身子大步走着。他并不曾注意到觉民走近了。 


  “三弟,”觉民走出梅林,唤了一声,便向着觉慧走去。觉慧抬起头看了觉民一眼便站住了,并不说一句话。 


  觉民走到觉慧的面前关心地问道:“你的脸色这样难看!你究竟有什么事?” 


  觉慧不作声,却又朝前走了。觉民追上去抓住他的袖子,恳切地说:“你的事情我完全明白。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办法?……我劝你还是忘记的好。” 


  “忘记?我永远不会忘记!”觉慧愤怒地答道,眼睛里闪着憎恨的光。“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不容易忘记的。我站在这儿把水面看了好久。这是她葬身的地方。我要在这儿找出她的痕迹。可是这个平静的水面并不告诉我什么。真可恨!湖水吞下她的身体以后为什么还能够这样平静?”他摆脱了觉民的手,把右手捏成拳头要向水面打去。“……然而她并不是一点痕迹也不留就消失了。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是见证。我不敢想象她投水以前的心情。然而我一定要想象,因为我是杀死她的凶手。不,不单是我,我们这个家庭,这个社会都是凶手!……” 


  觉民感动地紧紧捏住觉慧的手,诚恳地说:“三弟,我了解你,我同情你,这些日子我只想到我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前途,自己的爱情。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书房里读书,我们总是一起上学一起出来。我放学早,总是等着你,你放学早也要等我。后来我们进中学,进‘外专’也都是一样。在家里我们两个人一起温习功课,互相帮忙。……这大半年来我为了自己的事情跟你疏远多了。……这件事情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不然,我们两个人商量也许会想出一个好办法。两个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有办法,我们从前不是常常这样说吗?” 


  觉慧的眼角挂了两颗大的眼泪,他苦笑地说:“二哥,这些我都记得。可是如今太迟了。我想不到她会走这样的路。我的确爱她。可是在我们这样的环境里我同她怎么能够结婚呢?我也许太自私了,也许是别的东西迷了我的眼睛,我把她牺牲了。……现在她死在湖水里,婉儿含着眼泪到冯家去受罪。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你想我以后会有安静的日子过吗?……” 


  觉民的脸上现出悔恨的表情,眼泪从他的罩着金丝眼镜的眼睛里落下来,他痛苦地喃喃说:“的确太迟了。”他一面把觉慧的手捏得更紧。 


  “二哥,你还记得正月十五的晚上吗?”觉慧用一种充满深沉的怀念与苦恼的声音对觉民说,觉民默默地点了点头。觉慧又接着说下去:“那天晚上我们玩得多高兴!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如今我到哪儿去找她?……她的声音,她的面貌,我到哪儿去找呢?她平日总相信我可以救她,可是我终于把她抛弃了。我害了她。我的确没有胆量。……我从前责备大哥同你没有胆量,现在我才晓得我也跟你们一样。我们是一个父母生的,在一个家庭里长大的,我们都没有胆量。……我恨我自己!……” 他不能够再说下去。他急促地呼吸着,他觉得全身发热,热得快要燃烧了,他的心里似乎还有更多的话要倾吐出来,可是他的咽喉被什么东西堵塞了。他觉得他的心也颤抖起来。他挣脱了觉民的手,接连用拳头打自己的胸膛。觉民把他的手紧紧地捏住。他疯狂地跟觉民挣扎,他简直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他的脑子里什么都不存在了。他被一种激情支配着,在跟一种压迫他的力量斗争。他已经不再记得站在他面前的是他所爱的哥哥了。他的力气这个时候增加了许多,觉民几乎对付不了他,但是最后觉民终于把他推在路旁一株梅树旁边。他颓丧地靠着树干,张开口喘气。 “你何苦来!”觉民涨红了脸,望着觉慧,怜惜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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