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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一对一家教-家



  这是一个很好的晴天,天气清朗,天空没有一片云。月亮从树梢升起来,渐渐地给这条傍晚的街道镀上了一道银色。没有人声。墙内树枝上,知了断续地叫着。他们踏着自己的淡淡的影子,轻轻地在鹅卵石路上移动脚步,走到了“金陵高寓” 的门前。两扇黑漆门依旧紧紧地闭着。他们推了一下,并没有动静。他们便走过这里往前走了,走到巷口又回转来。这一次他们走过槐树下面,听见上面有小鸟的啼声,便站住抬头去看,原来槐树的一根大丫枝上面有一个乌鸦巢,他们仿佛看见两只小鸦伸起头在巢外呀呀地啼叫。 


  这一幕很平常的景象却把这两个青年大大地感动了。两个人不自觉地把身子靠近。哥哥把自己的微微颤动的手伸出去握紧弟弟的手,用悲叹的声音说了一句: “我们正像这对失了母亲的小鸦。”他的眼泪落下来了。弟弟不回答,只是把哥哥的手紧紧捏住。 


  他们的头上忽然响起了乌鸦的叫声,接着是扑翅的声音,一个黑影子在他们的泪眼前面一闪。老鸦很快地飞进了巢里。两只小鸦亲切地偎着它,向它啼叫,它也慈爱地爱护它们,咬它们的嘴。巢里是一片欢乐、和谐的叫声。 


  “它们现在有母亲了,”觉民用苦涩的声音说,便埋下头看站在他身边的弟弟。觉慧的眼里也闪着泪光。 


  “我们回去吧。”觉民说。 


  “不,让我再站一会儿,”觉慧回答了一句,又举起头望鸦巢。 


  忽然从独院里送出来一阵笛声,吹的是相思的小调。声音婉转而凄哀,里面似乎含着无处倾诉的哀愁。在他们的眼前仿佛展开了一个景象:一个女子倚着窗台望着半圆的月,想起了她的远行的情人,把怀念寄托在这根细长的小竹管里,发出这样动人的哀声,这里面包含着一段哀婉的爱情故事,这里面荡漾着一个孤寂的生存的悲哀。这个流行的民间曲子,他们很熟习。因为在他们的公馆里也有人常常叫了卖唱的瞎子进来,用他的假嗓唱这一类的小调。词句固然鄙俗,但这究竟是人生的呼声,如今又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面。 


  “有人来了!”觉民忽然警觉地说,拉着觉慧要走。他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觉慧掉头一看,正是克定的轿夫抬着轿子刚转过弯,远远地向他们走来,高忠也在旁边跑得气咻咻的。“怕他做什么!我们背向他立着,装做不看见就是了!” 觉慧说,他站住不肯走,觉民也只得留在那里。 


  很快地轿子就在他们的身边过去了。他们听见高忠跑去叫门,于是门开了,轿夫的脚步声消失在独院里面。门马上又关住,笛声也忽然中断了。 


  “现在回去吧,”觉慧说着,便掉转了身子。 


  两人慢慢地走着,还没有走出巷子,又看见一乘轿子迎面走来。他们带着惊讶的表情看着轿子走了过去。轿子后面跟着克安的仆人赵升,也是跑得气咻咻的。 


  “奇怪,难道四爸也到那儿去?”他们走出了巷子,觉民惊讶地说。 


  “他为什么不去?”觉慧冷笑道。“你不要看他写得一手好字,而且会做出正经样子,他在家里不是也闹过好多笑话吗?”于是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种种关于克安的故事,从跟女佣发生不正当的关系起,一直到把旦角张碧秀弄到家里来化装照相为止。“他们都是一样。我说他们都是一样!然而他们还要在我们面前摆起长辈的架子,说我们没有子侄辈的礼貌!”他气愤地说。“只有大哥怕他们,只有大哥跟他们敷衍。我是不怕的。” 


  “不过大哥也有他的苦衷,”觉民淡淡地解释了一句。 


  他们回到家里,觉民开始温习功课,准备大考。觉民的性情是这样:他常常是乐观的,有时也是健忘的,虽然有过不如意的事情,但是很快地就忘记了,他摊开书本便可以把心放在书上。而觉慧却不然。他比哥哥更热情些,性子更急躁些。他也打算温习功课,可是他摊开书,心里反而更烦躁了。难堪的寂寞开始折磨他的心。无名的苦恼也来包围他。那把椅子好像是放在烈火上面,他一刻也不能坐,便长叹一声阖了书站起来。 


  “你要到哪儿去?”觉民关心地问道。 


  “出去走走,心里烦得很。” 


  “好,快点回来,后天就要大考了,你也该好好地温习功课,”觉民温和地说。 


  觉慧答应一声就走出房来,一个人往花园里去了。 


  进了花园好像换了一个境界,他觉得心里稍微平静一点。他慢慢地走着。 


  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到处都有蟋蟀的凄切的叫声。夜的香气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个柔软的网,把所有的景物都罩在里面。眼睛所接触到的都是罩上这个柔软的网的东西,任是一草一木,都不是像在白天里那样地现实了,它们都有着模糊、空幻的色彩,每一样都隐藏了它的细致之点,都保守着它的秘密,使人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觉慧渐渐地被这些景物吸引住了。他平静地欣赏着周围的一切,他对它们感到了兴趣。他信步走着。他走着元宵夜他们游湖时所走的旧路。可是他并不去回忆那时的情景和那时的游伴。 


  他走上圆拱桥,在桥上倚着栏杆立了片刻,埋下头去看水面。水上现出自己头部的黑影。他把眼睛放开去看,水里现着一个蓝天,半圆月慢慢地在那里移动。猛然间出乎意外地水里现出一张美丽的脸,这张脸曾经是他所极其珍爱的。他的心开始痛起来,他又在思念她了。 


  他掉过头不敢再看水面,他急急地走过了桥。 


  他过了桥,走到草地上,无意间又看见那只拴在柳树上的船。这也给他唤起了往事。他连忙避开它,又从圆拱桥走回到对岸去。 


  他沿着湖畔的小路慢慢地走,走完了松林,转弯到了水阁前面。他想打开水阁的门进去歇一会儿,忽然他看见前面假山背后起了火光。他吃了一惊,几乎要叫出声来。他在玉兰树下立了片刻,静静地望着假山那边。火光还是一股一股地直冒,不过并不大。这时候在这个地方怎么会有火光?又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他始终回答不出这个疑问,于是壮起胆子轻脚轻手地向那边走去。 


  觉慧转过假山,并没有看见什么。火光还在斜对面一座假山背后。他又向那座假山走去,一转弯就看见一个女人蹲在地上烧纸钱。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惊怪地大声问道。 


  那个长身材的少女吃惊地站起来,抬起头望着他,叫了一声“三少爷”。 


  他认得这是四房的丫头倩儿,便说:“原来是你!几乎把我吓了一跳!你在给哪个烧钱纸?怎么跑到这儿来烧?” 


  “三少爷,请你千万不要出去向人说。我们太太晓得又要骂我,”那个少女放下手里的纸钱,走过来哀求道。 


  “你告诉我你给哪个烧钱纸。” 


  倩儿垂下头说:“今天是鸣凤的头七。……我想起她死得可怜,偷偷买点钱纸给她烧,也不枉生前跟她好一场。……我只想,在这儿一定不会给人碰见,怎晓得偏偏三少爷跑来了!”又说:“三少爷,鸣凤也是你们的丫头,她服侍了你八九年,你也可怜可怜她吧,让我好好给她烧点钱纸,免得她在阴间受冻挨饿……”她的最后的话差不多是用哭声说出来的。 


  “好,你尽管烧,我不向别人说,”他温和地说着,一只手压住自己的胸膛,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刺痛他的心。他默默地看着她烧纸钱,并不眨眼睛。他这时候的心情,她是不会猜到的。 


  “你怎么分两堆烧呢?”他忍痛地悲声问道。 


  “这一堆是给婉儿烧的,”她指点着说。 


  “婉儿?她还没有死嘛!”他惊讶地说。 


  “是她喊我给她烧的。她上轿的时候对我说过:‘我迟早也是要死的。不死,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就是活着也还不如死了好。你就当作我已经死了。你给鸣凤烧纸的时候,请你也给我烧一点。就当作我是个死了的人。……’我今天当真给她烧纸。” 


  觉慧听见这凄惨的声音,想到那两段伤心的故事,他还能够为这个少女的愚蠢行为发笑吗?他无论如何不能够笑,而且也不想笑了。他挣扎了一会儿,才困难地说出一句:“你烧吧,烧得好!”就踉跄地走开了。他不敢回过头再看她一眼。 “为什么人间会有这样多的苦恼?”他半昏迷地喃喃自语道,他抚着他的受伤的心走出了花园。 


  他走过觉新的窗下,看见明亮的灯光,听见温和的人声,他觉得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逃回来了一样。他忽然记起了前几天法国教员邓孟德在讲堂上说的话: “法国青年在你们这样的年纪是不懂得悲哀的。”然而他,一个中国青年,在这样轻的年纪就已经被悲哀压倒了。

暑假来了。这些日子里,觉民有更多的机会跟琴在一起,觉慧有更多的时间参加他那般年轻朋友的聚会、谈话和工作。新的刊物在新的努力下出版了,又有了新的读者。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在暑假期间高公馆里还有一件大事,高老太爷的六十六岁诞辰快到了。 


  克定第一个主张用盛大的仪式庆祝这个日子。他认为应当在公账上特别提出一笔款子来筹备庆祝典礼。克定甚至强调地说:“横竖有的是用不完的钱,每年要收那么多担租谷。刘升下乡回来说,今年收成好,虽然有兵灾,还可以比去年多收一点。多花几个钱也不要紧!”管事刘升的话是大家听见的。克安非常赞成克定的主张。平日管账的克明考虑了一下也就同意了。他还把这个意见向老太爷报告,并且参照父亲的意思拟了一些具体的办法。 


  日期近了。礼物潮水似地接连涌来。人们组织了办事处接收贺礼,散发请帖。许多人忙着,觉新甚至因为这件事向公司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公馆里添了许多盏电灯,到处张灯结彩,装饰得十分富丽堂皇。中门内正对着堂屋的那块地方,以门槛为界,布置了一个精致的戏台,把本城的各班名角,无论是唱京戏或川戏的,都请来唱三天戏。门槛外大厅上用蓝布帷围出了一块地方,作演员们的化妆房间,还另外在右面的小客厅里布置了两个专为著名旦角用的化妆室。戏目是克定排的,他对这些事显得是一个出色的专家。克安也参加了这个工作。 


  这其间众人都忙着,各人有各人的职务,只便宜了觉民和觉慧两个人,他们不但不做任何事情,反而常常溜到外面去。只有在正式庆祝的三天里面他们才不得不留在家里,不得不时时在人前现身。 


  在这三天里面他们得到了从来不曾有过的经验。这个家在平日虽然使他们讨厌,但是他们多少还认识它。在这几天里它却完全改变了面目。它变成了戏院,变成了市场。到处都是人,都是吵闹的声音,都是不自然的笑脸。连他们的房间也暂时被较熟一点的客人占据了。这一处形成一个小集团,有几个瞎子在那里弹洋琴,唱《大贺寿》一类的调子;那一处形成一个小集团,有几个瞎子拉着胡琴在那里唱淫荡的小调,男人尖起喉咙拚命挣出女音,女人又极力装出男人的粗大的声音;又有一处形成一个小集团,大家围着一个布帷听里面的特别口技,因为布帷里面发出的尽是些使人肉麻的男人跟女人调情的声音,所以没有经验的年轻人是不能去听的。 


  戏在第一天下午开锣。除了几出应景的戏外,大部分的戏都是戏单上没有的,这并不是那个专家的权威有了动摇,只是因为有些尊贵的客人临时点了些更动人、更有趣的戏,而且是特别嘱咐过要认真细致地表演的。于是在川戏里像《打饼调叔》、《桂花亭》之类,京戏里像《翠屏山》、《战宛城》之类都接连地演出来了,而且比较在戏园里表演得更细致,到了使得女客和年轻人红脸而中年人和老年人点头微笑的地方,三老爷克明的听差,那个声音宏亮口齿清楚的文德便在戏台上出现了,手里拿了红纸条高声念道:“某某大人或某某老爷赏某某人(旦角)若干元。”于是得到了赏封的旦角便向着那个给赏的尊贵的客人请安谢赏,飞了眼风,尊贵的客人的庄严的脸上立刻现出了满足的笑容。 


  但是这样还不能使那些尊贵的客人十分满足。于是在一出戏演完以后那个得赏的旦角还要带装下台给尊贵的客人陪酒。克安的岳丈王老太爷拉着小惠芳的手,灌他的酒。克明的同事有一部大胡子的陈克家让张小桃偎在他身上给他敬酒。于是笑声,叫喊,以及种种恶俗的丑态,甚至是年轻人所梦想不到的,都在尊贵的客人的席上表现出来了,使得在旁边伺候的仆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他们。坐在戏台前面的高老太爷是这三天来被大家庆祝的寿星,他坐在表弟唐大人和老友冯乐山老太爷的旁边。他看见了这一切,满意地微笑了。他又把眼睛掉回去望戏台,他便不再把眼睛掉开,因为这个时候他所喜欢的那个旦角(也就是克安所喜欢的)张碧秀出台了:张碧秀满头珠翠,踩着蹻,穿一身绣花的粉红缎子衫裤在台上扭来扭去。克明三弟兄带笑地往来筵席间去应酬客人,连觉新也在后面跟着他们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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