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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家教-家


  我跟所有其余的人一样,生活在这世界上,是为着来征服生活。我也曾参加在这个“搏斗”里面。我有我的爱,有我的恨,有我的欢乐,也有我的痛苦。但是我并没有失去我的信仰:对于生活的信仰。我的生活还不会结束,我也不知道在前面还有什么东西等着我。然而我对于将来却也有一点概念。因为过去并不是一个沉默的哑子,它会告诉我们一些事情。 


  在这里我所要展开给读者看的乃是过去十多年生活的一幅图画。自然这里只有生活的一小部分,但我们已经可以看见那一股由爱与恨、欢乐与受苦所构成的生活的激流是如何地在动荡了。我不是一个说教者,我不能够明确地指出一条路来,但是读者自己可以在里面去找它。 


  有人说过,路本没有,因为走的人多了,便成了一条路。又有人说路是有的,正因为有了路才有许多人走。谁是谁非,我不想判断。我还年轻,我还要活下去,我还要征服生活。我知道生活的激流是不会停止的,且看它把我载到什么地方去! 


  巴金1931年4月

风刮得很紧,雪片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没有目的地四处飘落。左右两边墙脚各有一条白色的路,好像给中间满是水泥的石板路镶了两道宽边。 


  街上有行人和两人抬的轿子。他们斗不过风雪,显出了畏缩的样子。雪片愈落愈多,白茫茫地布满在天空中,向四处落下,落在伞上,落在轿顶上,落在轿夫的笠上,落在行人的脸上。 


  风玩弄着伞,把它吹得向四面偏倒,有一两次甚至吹得它离开了行人的手。风在空中怒吼,声音凄厉,跟雪地上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种古怪的音乐,这音乐刺痛行人的耳朵,好像在警告他们:风雪会长久地管治着世界,明媚的春天不会回来了。 


  已经到了傍晚,路旁的灯火还没有燃起来。街上的一切逐渐消失在灰暗的暮色里。路上尽是水和泥。空气寒冷。一个希望鼓舞着在僻静的街上走得很吃力的行人 ——那就是温暖、明亮的家。 


  “三弟,走快点,”说话的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一手拿伞,一手提着棉袍的下幅,还掉过头看后面,圆圆的脸冻得通红,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在后面走的弟弟是一个有同样身材、穿同样服装的青年。他的年纪稍微轻一点,脸也瘦些,但是一双眼睛非常明亮。“不要紧,就快到了。……二哥,今天练习的成绩算你最好,英文说得自然,流利。你扮李医生,很不错,”他用热烈的语调说,马上加快了脚步,水泥又溅到他的裤脚上面。“这没有什么,不过我的胆子大一点,” 哥哥高觉民带笑地说,便停了脚步,让弟弟高觉慧走到他旁边。“你的胆子太小了,你扮‘黑狗’简直不像。你昨天不是把那几句话背得很熟吗?怎么上台去就背不出来了。要不是朱先生提醒你,恐怕你还背不完嘞!”哥哥温和地说着,没有一点责备的口气。觉慧脸红了。他着急地说:“不晓得什么缘故,我一上讲台心就慌了。好像有好多人的眼光在看我,我恨不得把所有的话一字不遗漏地说出来……”一阵风把他手里的伞吹得旋转起来,他连忙闭上嘴,用力捏紧伞柄。这一阵风马上就过去了。路中间已经堆积了落下来未融化的雪,望过去,白皑皑的,上面留着重重叠叠的新旧脚迹,常常是一步踏在一步上面,新的掩盖了旧的。 


  “我恨不得把全篇的话一字不遗漏地背了出来,”觉慧用刚才中断了的话接着说下去;“可是一开口,什么话都忘掉了,连平日记得最熟的几句,这时候也记不起来。一定要等朱先生提一两个字,我才可以说下去。不晓得将来正式上演的时候是不是还是这样。要是那时候也是跟现在一样地说不出,那才丢脸嘞!”孩子似的天真的脸上现出了严肃的表情。脚步踏在雪地上,软软的,发出轻松的叫声。 


  “三弟,你不要怕,”觉民安慰道,“再练习两三次,你就会记得很熟的。你只管放胆地去做。……老实说,朱先生把《宝岛》改编成剧本,就编得不好,演出来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成绩。” 


  觉慧不作声了。他感激哥哥的友爱。他在想要怎样才能够把那一幕戏演得好,博得来宾和同学们的称赞,讨得哥哥的欢喜。他这样想着,过了好些时候,他觉得自己渐渐地进入了一个奇异的境界。忽然他眼前的一切全改变了。在前面就是那个称为“彭保大将”的旅馆,他的老朋友毕尔就住在那里。他,有着江湖气质的“黑狗”,在失去了两根手指、经历了许多变故以后,终于找到了毕尔的踪迹,他心里交织着复仇的欢喜和莫名的恐怖。他盘算着,怎样去见毕尔,对他说些什么话,又如何责备他弃信背盟隐匿宝藏,失了江湖上的信义。这样想着,平时记熟了的剧本中的英语便自然地涌到脑子里来了。他醒悟似地欢叫起来:“二哥,我懂得了!” 觉民惊讶地看他一眼,问道:“什么事情?你这样高兴!” 


  “二哥,我现在才晓得演戏的奥妙了,”觉慧带着幼稚的得意的笑容说。“我想着,仿佛我自己就是‘黑狗’一样,于是话自然地流露了出来,并不要我费力思索。” 


  “对的,演戏正是要这样,”觉民微笑地说。“你既然明白了这一层,你一定会成功的。……现在雪很小了,把伞收起来罢。刮着这样的风,打伞很吃力。”他便抖落了伞上的雪,收了伞。觉慧也把伞收起了。两个人并排走着,伞架在肩上,身子靠得很近。 


  雪已经住了,风也渐渐地减轻了它的威势。墙头和屋顶上都积了很厚的雪,在灰暗的暮色里闪闪地发亮。几家灯烛辉煌的店铺夹杂在黑漆大门的公馆中间,点缀了这条寂寞的街道,在这寒冷的冬日的傍晚,多少散布了一点温暖与光明。 


  “三弟,你觉得冷吗?”觉民忽然关心地问。 


  “不,我很暖和,在路上谈着话,一点也不觉得冷。” 


  “那么,你为什么发抖?” 


  “因为我很激动。我激动的时候都是这样,我总是发抖,我的心跳得厉害。我想到演戏的事情,我就紧张。老实说,我很希望成功。二哥,你不笑我幼稚吗?” 觉慧说着,掉过头去望了觉民一眼。 


  “三弟,”觉民同情地对觉慧说。“不,一点也不。我也是这样。我也很希望成功。我们都是一样。所以在课堂上先生的称赞,即使是一句简单的话,不论哪一个听到也会高兴。” 


  “对,你说得不错,”弟弟的身子更挨近了哥哥的,两个人一块儿向前走着,忘却了寒冷,忘却了风雪,忘却了夜。 


  “二哥,你真好,”觉慧望着觉民的脸,露出天真的微笑。觉民也掉过头看觉慧的发光的眼睛,微笑一下,然后慢慢地说:“你也好。”过后,他又向四周一望,知道就要到家了,便说:“三弟,快走,转弯就到家了。” 


  觉慧点了点头,于是两个人加速了脚步,一转眼就走入了一条更清静的街道。 


  街灯已经燃起来了,方形的玻璃罩子里,清油灯的光在寒风中显得更孤寂,灯柱的影子淡淡地躺在雪地上。街中寥寥的几个行人匆忙地走着:留了一些脚印在雪上,就默默地消失了。深深的脚迹疲倦地睡在那里,也不想动一动,直到新的脚来压在它们的身上,它们才发出一阵低微的叹声,被压碎成了奇怪的形状,于是在这一白无际的长街上,不再有清清楚楚的脚印了,在那里只有大的和小的黑洞。 


  有着黑漆大门的公馆静寂地并排立在寒风里。两个永远沉默的石狮子蹲在门口。门开着,好像一只怪兽的大口。里面是一个黑洞,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谁也望不见。每个公馆都经过了相当长的年代,或是更换了几个姓。每一个公馆都有它自己的秘密。大门上的黑漆脱落了,又涂上新的,虽然经过了这些改变,可是它们的秘密依旧不让外面的人知道。走到了这条街的中段,在一所更大的公馆的门前,弟兄两个站住了。他们把皮鞋在石阶上擦了几下,抖了抖身上的雪水,便提着伞大步走了进去。他们的脚步声很快地消失在黑洞里面。门前又恢复了先前的静寂。这所公馆和别的公馆一样,门口也有一对石狮子,屋檐下也挂着一对大的红纸灯笼,只是门前台阶下多一对长方形大石缸,门墙上挂着一副木对联,红漆底子上现出八个隶书黑字:“国恩家庆,人寿年丰。”两扇大门开在里面,门上各站了一位手执大刀的顶天立地的彩色门神。

风止了,空气还是跟先前一样地冷。夜来了,它却没有带来黑暗。上面是灰色的天空,下面是堆着雪的石板地。一个大天井里铺满了雪。中间是一段垫高的方形石板的过道,过道两旁各放了几盆梅花,枝上积了雪。 


  觉民在前面走,刚刚走上左边厢房的一级石阶,正要跨过门槛进去,一个少女的声音在左上房窗下叫起来:“二少爷,二少爷,你们回来得正好。刚刚在吃饭。请你们快点去,里头还有客人。”说话的婢女鸣凤,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脑后垂着一根发辫,一件蓝布棉袄裹着她的苗条的身子。瓜子形的脸庞也还丰润,在她带笑说话的时候,脸颊上现出两个酒窝。她闪动着两只明亮的眼睛天真地看他们。觉慧在后面对她笑了一笑。 


  “好,我们放了伞就来,”觉民高声答道,并不看她一眼就大步跨进门槛去了。 


  “鸣凤,什么客?”觉慧也踏上了石阶站在门槛上问。“姑太太和琴小姐。快点去罢,”她说了便转身向上房走去。 


  觉慧望着她的背影笑了一笑,他看见她的背影在上房门里消失了,才走进自己的房间。觉民正从房里走出来,便说:“你在跟鸣凤说些什么?快点去吃饭,再晏点恐怕饭都吃完了。”觉民说毕就往外面走。 


  “好,我就这样跟你去罢,好在我的衣服还没有打湿,不必换它了,”觉慧回答道,他就把伞丢在地板上,马上走了出来。 


  “你总是这样不爱收拾,屡次说你,你总不听。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觉民抱怨道,但是他的脸上还带着笑容。他又回转身走进房去拾起了伞,把它张开,小心地放在地板上。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觉慧在门口看着他做这一切,带笑地说,“我的性情永远是这样。可笑你催我快,结果反而是你耽搁时间。” 


  “你总是嘴硬,我说不过你!”觉民笑了笑,就往前走了。觉慧依旧带笑地跟着他的哥哥走。他的脑海里现出来一个少女的影子,但是马上又消失了,因为他走进了上房,在他的眼前又换了新的景象。 


  围着一张方桌坐了六个人,上面坐着他的继母周氏和姑母张太太,左边坐着张家的琴表姐和嫂嫂李瑞珏,下面坐着大哥觉新和妹妹淑华,右边的两个位子空着。他和觉民向姑母行了礼,又招呼了琴,便在那两个空位子上坐下。女佣张嫂连忙盛了两碗饭来。 


  “你们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晏?要不是姑妈来玩,我们早吃过饭了,”周氏端着碗温和地说。 


  “今天下午朱先生教我们练习演戏,所以到这个时候才回来,”觉民答道。 


  “刚才还下大雪,外面想必很冷,你们坐轿子回来的吗?”张太太半关心、半客气地问道。 


  “不,我们走路回来的,我们从来不坐轿子!”觉慧听见说坐轿子,就着急地说。 


  “三弟素来害怕人说他坐轿子,他是一个人道主义者,”觉新笑着解释道;众人都笑了。 


  “外面并不太冷。风已经住了。我们一路上谈着话,倒也很舒服,”觉民客气地回答姑母的问话。 


  “二表哥,你们刚才说演戏,就是预备开游艺会的时候演的吗?你们学堂里的游艺会什么时候开?”琴向觉民问道。琴和觉民同年,只是比他小几个月,所以叫他做表哥。琴是小名。她的姓名是张蕴华。在高家人们都喜欢叫她做“琴”。她是高家的亲戚里面最美丽、最活泼的姑娘,现在是省立一女师三年级的走读生。 


  “大概在明年春天,下学期开始的时候。这学期就只有一个多礼拜的课了。琴妹,你们学堂什么时候放假?”觉民问道。“我们学堂上个礼拜就放假了。说是经费缺少,所以早点放学,”琴回答道,她已经放下了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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