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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找家教


啼笑因缘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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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张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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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豪语感风尘倾囊买醉 


哀音动弦索满座悲秋 


相传几百年下来的北京,而今改了北平,已失去那'首善之区'四个字的尊称。但是这里 


留下许多伟大的建筑,和很久的文化成绩,依然值得留恋。尤其是气候之佳,是别的都市花 


钱所买不到的。这里不象塞外那样苦寒,也不象江南那样苦热,三百六十日,除了少数日子 


刮风刮土而外,都是晴朗的天气。论到下雨,街道泥泞,房屋霉湿,日久不能出门一步,是 


南方人最苦恼的一件事。北平人遇到下雨,倒是一喜。这就因为一二十天遇不到一场雨,一 


雨之后,马上就晴,云净天空,尘土不扬,满城的空气,格外新鲜。北平人家,和南方人是 


反比例,屋子尽管小,院子必定大,'天井'二字,是不通用的。因为家家院子大,就到处有 


树木。你在雨霁之后,到西山去向下一看旧京,楼台宫阙,都半藏半隐,夹在绿树丛里,就 


觉得北方下雨是可欢迎的了。南方怕雨,又最怕的是黄梅天气。由旧历四月初以至五月中, 


几乎天天是雨。可是北平呢,依然是天晴,而且这边的温度低,那个时候,刚刚是海棠开 


后,杨柳浓时,正是黄金时代。不喜游历的人,此时也未免要看看三海,上上公园了。因为 


如此,别处的人,都等到四月里,北平各处的树木绿遍了,然后前来游览。就在这个时候, 


有个很会游历的青年,他由上海到北京游历来了。 


这是北京未改北平的前三年,约摸是四月的下旬,他住在一个很精致的上房里。那屋子 


是朱漆漆的,一带走廊,四根红柱落地;走廊外,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平空架上了一架紫藤 


花,那花象绒球一般,一串一串,在嫩黄的叶丛里下垂着。阶上沿走廊摆了许多盆夹竹桃, 


那花也开的是成团的拥在枝上。这位青年樊家树,靠住了一根红柱,眼看着架上的紫藤花, 


被风吹得摆动起来,把站在花上的蜜蜂,甩了开去,又飞转来,很是有趣。他手上拿了一本 


打开而又卷起来的书,却背了手放在身后。院子里静沉沉的,只有蜜蜂翅膀震动的声音,嗡 


嗡直响。太阳穿过紫藤花架,满地起了花纹,风吹来,满地花纹移动,却有一种清香,沾人 


衣袂。家树觉得很适意,老是站了不动。 


这时,过来一个听差,对他道:'表少爷,今天是礼拜,怎样你一个人在家里?'家树 


道:'北京的名胜,我都玩遍了。 


你家大爷、大奶奶昨天下午就要我到西山去,我是前天去过的,不愿去,所以留下来 


了。刘福,你能不能带我到什么地方去玩?'刘福笑道:'我们大爷要去西山,是有规矩的, 


礼拜六下午去,礼拜一早上回来。这一次你不去,下次他还是邀你。这是外国人这样办的, 


不懂我们大爷也怎么学上了。其实,到了礼拜六礼拜日,戏园子里名角儿露了,电影院也换 


妻子,正是好玩。'家树道:'我们在上海租界上住惯了那洋房子,觉得没有中国房子雅致。 


这样好的院子,你瞧,红窗户配着白纱窗,对着这满架的花,象图画一样,在家里看看书也 


不坏。'刘福道:'我知道表少爷是爱玩风景的。天桥有个水心亭,倒可以去去。'家树道:' 


天桥不是下等社会聚合的地方吗?'刘福道:'不,那里四围是水,中间有花有亭子,还有很 


漂亮的女孩子在那里清唱。'家树道:'我怎样从没听到说有这样一个地方?'刘福笑道:'我 


决不能冤你。那里也有花棚,也有树木,我就爱去。'家树听他说得这样好,便道:'在家里 


也很无聊,你给我雇一辆车,我马上就去。现在去,还来得及吗?'刘福道:'来得及。那里 


有茶馆,有饭馆,渴了饿了,都有地方休息。'说时,他走出大门,给樊家树雇了一辆人力 


车,就让他一人上天桥去。 


樊家树平常出去游览,都是这里的主人翁表兄陶伯和相伴,到底有些拘束,今天自己能 


自由自在的去游玩一番,比较的痛快,也就不嫌寂寞,坐着车子直向天桥而去。到了那里, 


车子停住,四围乱轰轰地,全是些梆子胡琴及锣鼓之声。 


在自己面前,一路就是三四家木板支的街楼,楼面前挂了许多红纸牌,上面用金字或黑 


字标着,什么'狗肉缸','娃娃生',又是什么'水仙花小牡丹合演《锯沙锅》'。给了车钱, 


走过去一看,门楼边牵牵连连,摆了许多摊子。就以自己面前而论,一个大片头独轮车,车 


板上堆了许多黑块,都有饭碗来大小,成千成百的苍蝇,只在那里乱飞。黑块中放了二把雪 


白的刀,车边站着一个人,拿了黑块,提刀在一块木板上一顿乱切,切了许多紫色的薄片, 


将一小张污烂旧报纸托着给人。大概是卖酱牛肉或熟驴肉的了。又一个摊子,是平地放了一 


口大铁锅,锅里有许多漆黑绵长一条条的东西,活象是剥了鳞的死蛇,盘满在锅里。一股又 


腥又臭的气味,在锅里直腾出来。原来那是北方人喜欢吃的煮羊肠子。家树皱了一皱眉头, 


转过身去一看,却是几条土巷,巷子两边,全是芦棚。前面两条巷,远远望见,芦棚里挂了 


许多红红绿绿的衣服,大概那是最出名的估衣街了。这边一个小巷,来来往往的人极多。巷 


口上,就是在灰地上摆了一堆的旧鞋子。也有几处是零货摊,满地是煤油灯,洋瓷盆,铜铁 


器。由此过去,南边是芦棚店,北方一条大宽沟,沟里一起黑泥浆,流着蓝色的水,臭气熏 


人。家树一想:水心亭既然有花木之胜,当然不在这里。又回转身来,走上大街,去问一个 


警察。警察告诉他,由此往南,路西便是水心亭。 


原来北京城是个四四方方的地方,街巷都是由北而南,由东而西,人家的住房,也是四 


方的四合院。所以到此的人,无论老少,都知道四方,谈起来不论上下左右,只论东西南 


北。 


当下家树听了警察的话,向前直走,将许多芦棚地摊走完,便是一起旷野之地。马路的 


西边有一道水沟,虽然不清,倒也不臭。在水沟那边,稀稀的有几棵丈来长的柳树。再由沟 


这边到沟那边,不能过去。南北两头,有两架平板木桥,桥头上有个小芦棚子,那里摆了一 


张小桌,两个警察守祝过去的人,都在桥这边掏四个铜子,买一张小红纸进去。这样子,就 


是买票了。家树到了此地,不能不去看看,也就掏了四个子买票过桥。到了桥那边,平地上 


挖了一些水坑,里面种了水芋之属,并没有花园。过了水坑,有五六处大芦棚,里面倒有不 


少的茶座。一个棚子里都有一台杂耍。所幸在座的人,还是些中上等的分子,不作气味。穿 


过这些芦棚,又过一道水沟,这里倒有一所浅塘,里面新出了些荷叶。荷塘那边有一起木 


屋,屋外斜生着四五棵绿树,树下一个倭瓜架子,牵着一些瓜豆蔓子。那木屋是用蓝漆漆 


的,垂着两副湘帘,顺了风,远远的就听到一阵管弦丝竹之声。心想,这地方多少还有点意 


思,且过去看看。 


家树顺着一条路走去,那木屋向南敞开,对了先农坛一带红墙,一丛古柏,屋子里摆了 


几十副座头,正北有一座矮台,上面正有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大鼓娘,在那里坐着,依次唱大 


鼓书。家树本想坐下休息片刻,无奈所有的座位人都满了,于是折转身复走回来。所谓'水 


心亭',不过如此。这种风景,似乎也不值得留恋。先是由东边进来的,这且由西边出 


去--一过去却见一排都是茶棚。穿过茶棚,人声喧嚷,远远一看,有唱大鼓书的,有卖解 


的,有摔跤的,有弄口技的,有说相声的。左一个布棚,外面围住一圈人;右一个木棚,围 


住一圈人。这倒是真正的下等社会俱乐部。北方一个土墩,围了一圈人,笑声最烈。家树走 


上前一看,只见一根竹竿子,挑了一块破蓝布,脏得象小孩子用的尿布一般。蓝布下一张小 


桌子,有三四个小孩子围着打锣鼓拉胡琴。蓝布一掀,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黑汉子,穿一件 


半截灰布长衫,拦腰虚束了一根草绳,头上戴了一个烟卷纸盒子制的帽子,嘴上也挂了一挂 


黑胡须,其实不过四五十根马尾。他走到桌子边一瞪眼,看的人就叫好,他一伸手摘下胡子 


道:'我还没唱,怎么样就好得起来?胡琴赶来了,我来不及说话。'说着马上挂起胡子又唱 


起来。大家看见,自是一阵笑。 


家树在这里站着看了好一会子,觉得有些乏,回头一看,有一家茶馆,倒还干净,就踏 


了进去,找个座位坐下。那柱子上贴了一张红纸条,上面大书一行字:'每位水钱一枚。'家 


树觉得很便宜,是有生以来所不曾经过的茶馆了。走过来一个伙计,送一把白瓷壶在桌上, 


问道:'先生带了叶子没有?'家树答:'没有。'伙计道:'给你沏钱四百一包的吧!香片? 


龙井?'这北京人喝茶叶,不是论分两,乃是论包的。一包茶叶,大概有一钱重。平常 


是论几个铜子一包,又简称几百一包。一百就是一个铜板。茶不分名目,泡过的茶叶,加上 


茉莉花,名为'香片'。不曾泡过,不加花的,统名之为'龙井'。家树虽然是浙江人,来此多 


日,很知道这层原故。当时答应了'龙井'两个字,因道:'你们水钱只要一个铜子,怎样倒 


花四个铜子买茶叶给人喝?'伙计笑道:'你是南边人,不明白。你自己带叶子来,我们只要 


一枚。你要是吃我们的茶叶,我们还只收一个子儿水钱,那就非卖老娘不可了。'家树听他 


这话,笑道:'要是客人都带叶子来,你们全只收一个子儿水钱,岂不要大赔钱?'伙计听 


了,将手向后方院子里一指,笑道:'你瞧!我们这儿是不靠卖水的。'家树向后院看去,那 


里有两个木架子,插着许多样武器,胡乱摆了一些石墩石锁,还有一副千斤担。院子里另外 


有重屋子,有一群人在那里品茗闲谈。屋子门上,写了一副横额贴在那里,乃是'以武会友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走了出来,取架子上的武器,在院子里练练。家树知道了,这是一 


般武术家的俱乐部。家树在学校里,本有一个武术教员教练武术,向来对此感到有些趣味, 


现在遇到这样的俱乐部,有不少的武术可以参观,很是欢喜,索性将座位挪了一挪,靠近后 


院的扶栏。先是看见有几个壮年人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儿刀棍,最后走出来一个五十上下的 


老者,身上穿了一件紫花布汗衫,横腰系了一根大板带,板带上挂了烟荷包小褡裢,下面是 


青布裤,裹腿布系靠了膝盖,远远的就一摸胳膊,精神抖擞。走近来,见他长长的脸,一个 


高鼻子,嘴上只微微留几根须。他一走到院子里,将袖子一阵卷,先站稳了脚步,一手提着 


一只石锁,颠了几颠,然后向空中一举,举起来之后,望下一落,一落之后,又望上一举。 


看那石锁,大概有七八十斤一只,两只就一百几十斤。这向上一举,还不怎样出破,只见他 


双手向下一落,右手又向上一起,那石锁飞了出去,直冲过屋脊。家树看见,先自一惊,不 


料那石锁刚过屋脊,照着那老人的头顶,直落下来,老人脚步动也不曾一动,只把头微微向 


左一起,那石锁齐齐稳稳落在他右肩上。同时,他把左手的石锁抛出,也把左肩来承祝家树 


看了,不由暗地称破。看那老人,倒行若无事,轻轻的将两只石锁向地下一扔。 


在场的一班少年,于是吆喝了一阵,还有两个叫好的。老人见人家称赞他,只是微微一 


笑。 


这时,有一个壮年汉子,坐在那千斤担的木杠上笑道:'大叔,今天你很高兴,玩一玩 


大家伙吧。'老人道:'你先玩着给我瞧瞧。'那汉子果然一转身双手拿了木杠,将千斤担拿 


起,慢慢提起,平齐了双肩,咬着牙,脸就红了。他赶紧弯腰,将担子放下,笑道:'今天 


乏了,更是不成。'老人道:'瞧我的吧。'走上前,先期了手,将担子提着平了腹,顿了一 


顿,反着手向上一举,平了下颏,又顿了一顿,两手伸直,高举过顶。这担子两头是两个大 


石盘,仿佛象两片石磨,木杠有茶杯来粗细,插在石盘的中心。一个石磨,至少也有二百斤 


重,加上安在木杠的两头,更是吃力。这一举起来,总有五六百斤气力,才可以对付。家树 


不由自主的拍着桌子叫了一声'好!'那老人听到这边的叫好声,放下千斤担,看看家树,见 


他穿了一件蓝湖绉夹袍,在大襟上挂了一个自来水笔的笔插。 


白净的面孔,架了一副玳瑁边圆框眼镜,头上的头发虽然分齐,却又卷起有些蓬乱,这 


分明是个贵族式的大学生,何以会到此地来?不免又看家树两眼。家树以为人家是要招呼 


他,就站起来笑脸相迎。那老人笑道:'先生,你也爱这个吗?'家树笑道:'爱是爱,可没 


有这种力气。这个千斤担,亏你举得起。贵庚过了五十吗?'那老人微笑道:'五十几?-- 


望来生了!'家树道:'这样说过六十了。六十岁的人,有这样大力气,真是少见!贵姓 


是……'那人说是姓关。家树便斟了一杯茶,和他坐下来谈话,才知道他名关寿峰,是山东 


人,在京以作外科大夫为生。便问家树姓名,怎样会到这种茶馆里来?家树告诉了他姓名, 


又道:'家住在杭州。因为要到北京来考大学,现在补习功课。住在东四三条胡同表兄家 


里。'寿峰道:'樊先生,这很巧,我们还是街坊啦!我也住在那胡同里,你是多少号门牌? 


'家树道:'我表兄姓陶。'寿峰道:'是那红门陶宅吗?那是大宅门啦,听说他们老爷太太都 


在外洋。'家树道:'是,那是我舅舅。他是一个总领事,带我舅母去了。我的表兄陶伯和, 


现在也在外交部有差事。不过家里还可过,也不算什么大宅门。你府上在哪里?'寿峰哈哈 


大笑道:'我们这种人家,哪里去谈'府上'啦?我住的地方,就是个大杂院。你是南方人, 


大概不明白什么叫大杂院。这就是说一家院子里,住上十几家人家,做什么的都有。你想, 


这样的地方,哪里安得上'府上'两个字?'家树道,'那也不要紧,人品高低,并不分在住的 


房子上。我也很喜欢谈武术的,既然同住在一个胡同,过一天一定过去奉看大叔。'寿峰听 


他这样称呼,站了起来,伸着手将头发一顿乱搔,然后抱着拳连拱几下,说道:'我的先 


生,你是怎样称呼啊? 


我真不敢当。你要是不嫌弃,哪一天我就去拜访你去。'又道:'说到练把式,你要爱 


听,那有的是……'说时,一拍肚腰带道:'可千万别这样称呼。'家树道:'你老人家不过少 


几个钱,不能穿好的,吃好的,办不起大事,难道为了穷,把年岁都丢了不成?我今年只二 


十岁。你老人家有六十多岁,大我四十岁,跟着你老人家同行叫一句大叔,那不算客气。' 


寿峰将桌子一拍,回头对在座喝茶的人道:'这位先生爽快,我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少爷们。' 


家树也觉着这老头子很爽直,又和他谈了一阵,因已日落西山,就给了茶钱回家。 


到了陶家,那个听差刘福进来伺候茶水,便问道:'表少爷,水心亭好不好?'家树道: 


'水心享倒也罢了,不过我在小茶馆里认识了一个练武的老人家谈得很好。我想和他学点本 


事,也许他明后天要来见我。'刘福道:'唉!表少爷,你初到此地来,不懂这里的情形。天 


桥这地方,九流三教,什么样子的人都有,怎样和他们谈起交情来了?'家树道:'那要什么 


紧!天桥那地方,我看虽是下等社会人多,不能说那里就没有好人,这老头子人极爽快,说 


话很懂情理。'刘福微笑道:'走江湖的人,有个不会说话的吗?'家树道:'你没有看见那 


人,你哪里知道那人的好坏?我知道,你们一定要看见坐汽车带马弁的,那才是好人。'刘 


福不敢多事辩驳,只得笑着去了。 


到了次日上午,这里的主人陶伯和夫妇,已经由西山回来。陶伯和在上房休息了一会, 


赶着上衙门。陶太太又因为上午有个约会,出门去了。家树一个人在家里,也觉得很是无 


聊,心想既然约会了那个老头子要去看看他,不如就趁今天无事,了却这一句话,管他是好 


是坏,总不可失信于他,免得他说我瞧不起人。昨天关寿峰也曾说到,他家就住在这胡同东 


口,一个破门楼子里,门口有两棵槐树,是很容易找的。 


于是随身带了些零碎钱,出门而去。 


走到胡同东口,果然有这样一个所在。他知道北京的规矩,无论人家大门是否开着,先 


要敲门才能进去的。因为门上并没有什么铁环之类,只啪啪的将门敲了两下。这时出来一个 


姑娘,约莫有十八九岁,挽了辫子在后面梳着一字横髻,前面只有一些很短的刘海,一张圆 


圆的脸儿,穿了一身的青布衣服,衬着手脸倒还白净,头发上拖了一根红线,手上拿了一块 


白十字布,走将出来。她见家树穿得这样华丽,便问道:'你找谁?这里是大杂院,不是住 


宅。'家树道:'我知道是大杂院。我是来找一个姓关的,不知道在家没有?'那姑娘对家树 


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我就姓关,你先生姓樊吗?'家树道:'对极了。那关大 


叔……'姑娘连忙接住道:'是我父亲。他昨天晚上一回来就提起了。现在家里,请进来坐。 


'说着便在前面引导,引到一所南屋子门口就叫道:'爸爸快来,那位樊先生来了。'寿峰一 


推门出来了,连连拱手道:'哎哟!这还了得,实在没有地方可坐。'家树笑道:'不要紧 


的,我昨天已经说了,大家不要拘形迹。'关寿峰听了,便只好将客向里引。 


家树一看屋子里面,正中供了一幅画的关羽神像,一张旧神桌,摆了一副洋铁五供,壁 


上随挂弓箭刀棍,还有两张獾子皮。下边一路壁上,挂了许多一束一束的干药草,还有两个 


干葫芦。靠西又一张四方旧木桌,摆了许多碗罐,下面紧靠放了一个泥炉子。靠东边陈设了 


一张铺位,被褥虽是布的,却还洁净。东边一间房,挂了一个红布门帘子,那红色也半成灰 


色了。这样子,父女二人,就是这两间屋了。寿峰让家树坐在铺上,姑娘就进屋去捧了一把 


茶壶出来。笑道:'真是不巧,炉子灭了,到对过小茶馆里找水去。'家树道:'不必费事 


了。'寿峰笑道:'贵人下降贱地,难道茶都不肯喝一口?'家树道:'不是那样说,我们交朋 


友,并不在乎吃喝,只要彼此相处得来,喝茶不喝茶,那是没有关系的。不客气一句话,要 


找吃找喝,我不会到这大杂院里来了。没有水,就不必张罗了。'寿峰道:'也好,就不必张 


罗了。'这样一来,那姑娘捧了一把茶壶,倒弄得进退两难。她究竟觉得人家来了,一杯茶 


水都没有,太不成话,还是到小茶馆里沏了一壶水来了。找了一阵子,找出一只茶杯,一只 


小饭碗,斟了茶放在桌上。然后轻轻的对家树道:'请喝茶!'自进那西边屋里去了。寿峰笑 


道:'这茶可不必喝了。我们这里,不但没有自来水,连甜井水都没有的。这是苦井的水, 


可带些咸味。'姑娘就在屋子里答道:'不,这是在胡同口上茶馆里起来的,是自来水呢。' 


寿峰笑道:'是自来水也不成。我们这茶叶太坏呢!'当他们说话的时候,家树已经捧起茶杯 


喝了一口,笑道:'人要到哪里说哪里话,遇到喝咸水的时候,自然要喝咸水。 


在喝甜水的时候,练习练习咸水也好。象关大叔是没有遇到机会罢了,若是早生五十 


年,这样大的本领,不要说作官,就是到镖局里走镖,也可顾全衣食。象我们后生,一点能 


力没有,靠着祖上留下几个钱,就是穿好的,吃好的,也没有大叔靠了本事,喝一碗咸水的 


心安。'说到这里,只听见噗通一下响,寿峰伸开大手掌,只在桌上一拍,把桌上的茶碗都 


溅倒了。昂头一笑道:'痛快死我了。我的小兄弟!我没遇到人说我说得这样中肯的。秀 


姑!你把我那钱口袋拿来,我要请这位樊先生去喝两盅,攀这么一个好朋友。'姑娘在屋子 


里答应了一声,便拿出一个蓝布小口袋来,笑道:'你可别请人家樊先生上那山东二荤铺, 


我这里今天接来作活的一块钱,你也带了去。'寿峰笑道:'樊先生你听,连我闺女都愿意请 


你,你千万别客气。'家树笑道:'好,我就叨扰了。'当下关寿峰将钱口袋向身上一揣,就 


引家树出门而去。走到胡同口,有一家小店,是很窄小的门面,进门是煤灶,煤灶上放了一 


口大锅,热气腾腾,一望里面,象一条黑巷。寿峰向里一指道:'这是山东人开的二荤铺, 


只卖一点面条馒头的,我闺女怕我请你上这儿哩。'家树点了头笑笑。 


上了大街,寿峰找了一家四川小饭馆,二人一同进去。落座之后,寿峰先道:'先来一 


斤花雕。'又对家树道:'南方菜我不懂,请你要。多了吃不下,也不必,可是少了不够吃。 


为客气,心里不痛快,也没意思。'家树因这人平常是豪爽的,果然就照他的话办。一会酒 


菜上来,各人面前放着一只小酒杯,寿峰道:'樊先生,你会喝不会喝?会喝,敬你三大 


杯。 


不会喝敬你一杯。可是要说实话。'家树道:'三大杯可以奉陪。'寿峰道:'好,大家尽 


量喝。我要客气,是个老混帐。'家树笑着,陪他先喝了三大杯。 


老头子喝了几杯酒,一高兴,就无话不谈。他自道年壮的时候,在口外当了十几年的胡 


匪,因为被官兵追剿,妇人和两个儿子都杀死了。自己只带得这个女儿秀姑,逃到北京来, 


洗手不干,专做好人。自己当年做强盗,未曾杀过一个人,还落个家败人亡。杀人的事,更 


是不能干,所以在北京改做外科医生,做救人的事,以补自己的过。秀姑是两岁到北京来 


的,现在有二十一岁。自己做好人也二十年了。好在他们喝酒的时候,不是上座之际,楼上 


无人,让寿峰谈了一个痛快。话谈完了,他那一张脸成了家里供的关神像了。 


家树道:'关大叔,你不是说喝醉为止吗?我快醉了,你怎么样?'寿峰突然站起来,身 


子晃了两晃,两手按住桌子笑道:'三斤了,该醉了。喝酒本来只应够量就好,若是喝了酒 


又去乱吐,那是作孽了,什么意思。得!我们回去,有钱下次再喝。'当时伙计一算帐,寿 


峰掏出口袋里钱,还多京钱十吊(注:铜元一百枚),都倒在桌上,算了伙计的小费了。家 


树陪他下了楼,在街上要给他雇车。寿峰将胳膊一扬,笑道:'小兄弟!你以为我醉了?笑 


话!'昂着头自去了。 


从这天气,家树和他常有往来,又请他喝过几回酒,并且买了些布匹送秀姑做衣服。只 


是一层,家树常去看寿峰,寿峰并不来看他。其中三天的光景,家树和他不曾见面,再去看 


他时,父女两个已经搬走了。问那院子里的邻居,他们都说:'不知道。他姑娘说是要回山 


东去。'家树本以为这老人是风尘中不可多得的人物,现在忽然隐去,尤其是可怪,心里倒 


恋恋不舍。 


有一天,天气很好,又没有风沙,家树就到天桥那家老茶馆里去探关寿峰的踪迹。据茶 


馆里说,有一天到这里坐了一会,只是唉声叹气,以后就不见他来了。家树听说,心里更是 


破怪,慢慢的走出茶馆,顺着这小茶馆门口的杂耍场走去。由这里向南走便是先农坛的外 


坛。四月里天气,坛里的芦苇,长有一尺来高。一起青郁之色,直抵那远处城墙。青芦里 


面,画出几条黄色大界线,那正是由外坛而去的。坛内两条大路,路的那边,横三右四的有 


些古柏。古柏中间,直立着一座伸入半空的钟塔。在那钟塔下面,有一起敞地,零零碎碎, 


有些人作了几堆,在那里团聚。家树一见,就慢慢的也走了过去。 


走到那里看时,也是些杂耍。南边钟塔的台基上,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抱着一把三 


弦子在那里弹。看他是黄黝黝的小面孔,又长满了一腮短桩胡子,加上浓眉毛深眼眶,那样 


子是脏得厉害,身上穿的黑布夹袍,反而显出一条一条的焦黄之色。因为如此,他尽管抱着 


三弦弹,却没有一个人过去听的。家树见他很着急的样子,那只按弦的左手,上起下落,忙 


个不了,调子倒是很入耳。心想弹得这样好,没有人理会,实在替他叫屈。不免走上前去, 


看他如何。那人弹了一会,不见有人向前,就把三弦放下,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年头 


儿……'话还没有往下讲,家树过意不去,在身上掏一把铜子给他,笑道:'我给你开开张 


吧。'那人接了钱,放出苦笑来,对家树道:'先生!你真是好人。不瞒你说,天天不是这 


样,我有个侄女儿今天还没来……'说到这里,他将右掌平伸,比着眉毛,向远处一看道:' 


来了,来了!先生你别走,你听她唱一段儿,准不会错。'说话时,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姑 


娘,面孔略尖,却是白里泛出红来,显得清秀,梳着复发,长期眉边,由稀稀的发网里,露 


出白皮肤来。身上穿的旧蓝竹布长衫,倒也干净齐整。手上提着面小鼓,和一个竹条鼓架 


子。她走近前对那人道:'二叔,开张了没有?'那人将嘴向家树一努道:'不是这位先生给 


我两吊钱,就算一个子儿也没有捞着。'那姑娘对家树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一面支起鼓架 


子,把鼓放在上面,一面却不住的向家树浑身上下打量。看她面上,不免有惊破之色。以为 


这种地方,何以有这种人前来光顾。那个弹三弦子的,在身边的一个蓝布袋里抽出两根鼓 


棍,一副拍板,交给那姑娘。姑娘接了鼓棍,还未曾打鼓一下,早就有七八个人围将上来观 


看。家树要看这姑娘,究竟唱得怎样?也就站着没有动。 


一会儿功夫,那姑娘打起鼓板来。那个弹三弦子的先将三弦子弹了一个过门,然后站了 


起来笑道:'我这位姑娘,是初学的几套书,唱得不好,大家包涵一点。我们这是凑付劲 


儿,诸位就请在草地上台阶上坐坐吧。现在先让她唱一段《黛玉悲秋》。这是《红楼梦》上 


的故事,不敢说好,姑娘唱着,倒是对劲。'说毕,他又坐在石阶上弹起三弦子来。这姑娘 


重复打起鼓板,她那一双眼睛,不知不觉之间,就在家树身上溜了几回。--刚才家树一见 


她,先就猜她是个聪明女郎。虽然十分寒素,自有一种清媚态度,可以引动看的人。现在她 


不住的用目光溜过来,似乎她也知道自己怜惜她的意思,就更不愿走。四周有一二十个听书 


的,果然分在草地和台阶上坐下。家树究竟不好意思坐,看见身边有一棵歪倒树干的古柏, 


就踏了一只脚在上面,手撑着脑袋,看了那姑娘唱。 


当下这个弹三弦子的便伴着姑娘唱起来,因为先得了家树两吊钱,这时更是努力。那三 


弦子一个字一个字,弹得十分凄楚。那姑娘垂下了她的目光,慢慢的向下唱。其中有两句是 


'清清冷冷的潇湘院,一阵阵的西风吹动了绿纱窗。孤孤单单的林姑娘,她在窗下暗心想, 


有谁知道女儿家这时候的心肠?'她唱到末了一句,拖了很长的尾音,目光却在那深深的睫 


毛里又向家树一转。家树先还不曾料到这姑娘对自己有什么意思,现在由她这一句唱上看 


来,好象对自己说话一般,不由得心里一动。 


这种大鼓词,本来是通俗的,那姑娘唱得既然婉转,加上那三弦子,音调又弹得凄楚, 


四围听的人,都低了头,一声不响的向下听去。唱完之后,有几个人却站起来扑着身上的 


土,搭讪着走开去,那弹三弦子的,连忙放下乐器,在台阶上拿了一个小柳条盘子分向大家 


要钱。有给一个大子的,有给二个子的,收完之后,也不过十多个子儿。他因为家树站得远 


一点,刚才又给了两吊钱,原不好意思过来再要,现在将柳条盘子一摇,觉得钱太少,又遥 


遥对着他一笑,跟着也就走上前来。家树知道他是来要钱的,于是伸手就在身上去一掏。不 


料身上的零钱,都已花光,只有几块整的洋钱,人家既然来要钱,不给又不好意思,就毫不 


踌躇的拿了一块现洋,向柳条盘子里一抛,银元落在铜板上,'当'的打了一响。 


那弹三弦子的,见家树这样慷慨,喜出望外,忘其所以的把柳条盘交到左手,蹲了一 


蹲,垂着右手,就和家树请了一个安。 


这时,那个姑娘也露出十分诧异的样子,手扶了鼓架,目不转睛的只向家树望着。家树 


出这一块钱,原不是示惠,现在姑娘这样看自己,一定是误会了,倒不好意思再看。那弹三 


弦子的,把一起落腮胡桩子几乎要笑得竖起来,只管向家树道谢。他拿了钱去,姑娘却迎上 


前一步,侧眼珠看了家树,低低的和弹三弦子的说了几句。他连点了几下头,却问家树道: 


'你贵姓?'家树道:'我姓樊。'家树答这话时,看那姑娘已背转身去收那鼓板,似乎不好意 


思,而且听书的人还未散开,自己丢了一块钱,已经够人注意的了,再加以和他们谈话,更 


不好。说完这句话,就走开了。 


由这钟塔到外坛大门,大概有一里之遥,家树就缓缓的踱着走去。快要到外坛门的时 


候,忽然有人在后叫道:'樊先生!'家树回头看,却是一个大胖子中年妇人追上前来,抬起 


一只胳膊,遥遥的只管在日影里招手。家树并不认识她,不知道她何以知道自己姓樊?心里 


好生破怪,就停住了脚,看她说些什么。要知道她是谁,下回交代。 


第二回绮席晤青衫多情待舞 


蓬门访碧玉解语怜花 


却说家树走到外坛门口,忽然有个妇人叫他,等那妇人走近前来时,却不认识她。那妇 


人见家树停住了脚步,就料定他是樊先生不会错了。走到身边,对家树笑道:'樊先生,刚 


才唱大鼓的那个姑娘,就是我的闺女。我谢谢你。'家树看那妇人,约摸有四十多岁年纪, 


见人一笑,脸上略现一点皱纹。家树道:'哦!你是那姑娘的母亲,找我还有什么话说吗?' 


妇人道:'难得有你先生这样好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先生在哪个衙门里?'家树低了头,将手 


在身上一拂,然后对那妇人笑道:'我这浑身上下,有哪一处象是在衙门里的?我告诉你, 


我是一个学生。'那妇人笑道:'我瞧就象是一位少爷,我们家就住在水车胡同三号,樊少爷 


没事,可以到我们家去坐坐。 


我姓沈,你到那儿找姓沈的就没错。' 


说话时,那个唱大鼓的姑娘也走过来了。那妇人一见,问她道:'姑娘,怎么不唱了?' 


姑娘道:'二叔说,有了这位先生给的那样多钱,今天不干了,他要喝酒去。'说着,就站在 


那妇人身后,反过手去,拿了自己的辫梢到前面来,只是把手去抚弄。家树先见她唱大鼓的 


那种神气,就觉不错,现在又见她含情脉脉,不带点些儿轻狂,风尘中有这样的人物,却是 


不可多得。因笑道:'原来你们都是一家人,倒很省事。你们为什么不上落子馆去唱?'那妇 


人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为了穷啊!你瞧,我们姑娘穿这样一身衣服,怎样能到落子馆 


去?再说她二叔,又没个人缘儿,也找不着什么人帮忙。要象你这样的好人,一天遇得着一 


个,我们就够嚼谷的了,还敢望别的吗?樊少爷,你府上在哪儿?我们能去请安吗?'家树 


告诉了她地点,笑道:'那是我们亲戚家里。'一面说着话,一面就走出了外坛门。因路上来 


往人多,不便和她母女说话,雇车先回去了。 


到家之后,已经是黄昏时候了。家树用了一点茶水,他表兄陶伯和,就请他到饭厅里吃 


饭。陶伯和有一个五岁的小姐,一个三岁的少爷,另有保姆带着。夫妇两个,连同家树,席 


上只有三个座位。家树上坐,他夫妇两横头。陶太太一面吃饭,一面看着家树笑道:'这一 


晌子,表弟喜欢一人独游,很有趣吗?'家树道:'你二位都忙,我不好意思常要你们陪伴 


着,只好独游了。'伯和道:'今天在什么地方来?'家树道:'听戏。'陶太太望了他微笑, 


耳朵上坠的两片'翡翠秋叶',打着脸上,摇摆不定,微微的摇了一摇头道:'不对吧。'说 


时,把手上拿着吃饭的牙筷头,反着在家树脸上轻戳了一下,笑道:'脸都晒得这样红,戏 


院子里,不能有这样厉害的太阳吧。'伯和也笑道:'据刘福说,你和天桥一个练把式的老头 


认识,那老头有一个姑娘。'家树笑道:'那是笑话了,难道我为了他有一个姑娘,才去和他 


交朋友不成?”陶太太道:'表弟倒真是平民化,不过这种走江湖的人,可是不能惹他们。 


你要交女朋友……'说到这里,将筷子头指了一指自己的鼻尖,笑道:'我有的是,可以 


和你介绍啊!'家树道:'表嫂说了这话好几次了,但是始终不曾和我介绍一个。'陶太太 


道:'你在家里,我怎样给你介绍呢?必定要你跟着我到北京饭店去,我才能给你介绍。'家 


树道:'我又不会跳舞,到了舞厅里,只管看人跳舞,自己坐在一边发呆,那是一点意思也 


没有。'陶太太笑道:'去一次两次,那是没有意思的。但是去得多了,认识了女朋友之后, 


你就觉得有意思了。无论如何,总比到天桥去坐在那又臊又臭的小茶馆里强的多。'家树 


道:'表嫂总疑心我到天桥去有什么意思,其实我不过去了两三回,要说他们练的那种把 


式,不能用走江湖的眼光看他们,实在有些本领。'伯和笑道:'不要提了,反正是过去的 


事。是江湖派也好,不是江湖派也好,他已远走高飞,和他辩论些什么?'当下家树听了这 


话,忽然疑惑起来。关寿峰远走高飞,他何以知道?自己本想追问一句,一来这样追问,未 


免太关切了,二来怕是刘福报告的。这时刘福正站在旁边,伺候吃饭,追问出来,恐怕给刘 


福加罪,因此也就默然不说了。 


平常吃过了晚饭,陶太太就要开始去忙着修饰的,因为上北京饭店跳舞,或者到真光、 


平安两电影院去看电影,都是这时候开始了。因此陶太太一放下筷子,就进上房内室去了。 


家树道:'表嫂忙着换衣服去了,看样子又要去跳舞。'伯和道:'今晚上我们一块儿去,好 


不好?'家树道:'我不去,我没有西服。'伯和道:'何必要西服,穿漂亮一点的衣服就行 


了。'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道:'只要身上的衣服,穿得没有一点皱纹,头发梳得光光滑 


滑的,一样的可以博得女友的欢心。'家树笑道:'这样子说,不是女为悦己者容,倒是士为 


悦己者容了。'伯和道:'我们为悦己者容,你要知道,别人为讨我们的欢心,更要修饰埃你 


不信,到跳舞场里去看看,那些破装异服的女子,她为着什么?都是为了自己照镜子吗?' 


家树笑道:'你这话要少说,让表嫂听见了,就是一场交涉。'伯和道:'这话也不算侮辱 


啊!女子好修饰,也并不是一定有引诱男子的观念,不过是一点虚荣之心,以为自己好看, 


可以让人羡慕,可以让人称赞。所以外国人男子对女子可以当面称许她美丽的。你表嫂在跳 


舞场里,若是有人称许她美丽,我不但不忌妒,还要很喜欢的。然而她未必有这个资格。' 


两人说着话,也一面走着,踱到上房的客厅里来。只见中间圆桌上,放了一只四方的玻璃盒 


子,玻璃棱角上,都用五色印花绸来滚好,盒子里面,也是红绸铺的底。家树道:'这是谁 


送给表兄一个银盾?盒子倒精致,银盾呢?'伯和口里衔了半截雪茄,用嘴唇将雪茄掀动 


着,笑了一笑道:'你仔细看,这不是装银盾的盒子呀!'家树道:'果然不是,这盒子大而 


不高,而且盒托太矮,这是装什么用的呢?莫不是盛玉器的?'伯和笑道:'越猜越远。暂且 


不说,过一会子,你就明白了。'家树笑笑,也不再问,心想:我等会倒要看一个究竟,这 


玻璃盒子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不多大一会儿工夫,陶太太出来了。她穿了一件银灰色 


绸子的长衫,只好齐平膝盖,顺长衫的四周边沿,都镶了桃色的宽辫,辫子中间,有挑着蓝 


色的细花,和亮晶晶的水钻,她光了一截脖子,挂着一副珠圈,在素净中自然显出富丽来。 


家树还未曾开口,陶太太先笑道:'表弟!我这件衣服新做的,好不好?'家树道:'表 


嫂是讲究美术的人,自己计划着做出来的衣服,自然是好。'陶太太道:'我以为中国的绸 


料,做女子的衣服,最是好看。所以我做的衣服,无论是哪一季的,总以中国料子为主。就 


是鞋子,我也是如此,不主张那些印度缎、印度绸。'说时,把她的一条玉腿,抬了起来, 


踏在圆凳上。家树看时,白色的长丝袜,紧裹着大腿,脚上穿着一双银灰缎子的跳舞鞋。沿 


鞋口也是镶了细条红辫,红辫里依样有很细的水钻,射人的目光。横着脚背,有一条锁带, 


带子上横排着一路珠子,而鞋尖正中,还有一朵精致的蝶蝴,蝶蝴两只眼睛,却是两颗珠 


子。家树笑道:'这一双鞋,实在是太精致了,除非垫了地毯的地方,才可以下脚。若是随 


便的地下也去走,可就辱没了这双鞋了。'陶太太道:'北京人说,净手洗指甲,作鞋泥里 


踏,你没有听见说过吗?不要说这双鞋,就是装鞋的这一个玻璃盒子,也就很不错了。'说 


时,向桌上一指,家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样精致的东西,还是一只放鞋的盒子呢! 


这时陶太太已穿了那鞋,正在光滑的地板上,带转带溜,只低了头去审查,不料家树却 


插问一句:'这样的鞋子要多少一双?'陶太太这才转过身来笑道:'我也不知道多少钱,因 


为一家鞋店里和我认识,我介绍了他有两三千块钱生意,所以送我一双鞋,作为谢礼。'家 


树道:'两三千块吗?那有多少双鞋?'陶太太道:'不要说这种不见世面的话了,跳舞的鞋 


子,没有几块钱一双的。好一点,三四十块钱一双鞋,那是很平常的事,那不算什么。'家 


树道:'原来如此,象表嫂这一双鞋,就让珠子是假的,也应该值几十块钱了。'陶太太道: 


'小的珠子,是不值什么的,自然是真的。'家树笑道:'表嫂穿了这样好的新衣,又穿了这 


样好鞋子,今天一定是要到北京饭店去跳舞的了。'陶太太道:'自然去。今天伯和去,你也 


去,我就趁着今晚朋友多的时候,给你介绍两位女朋友。'家树笑道:'我刚才和伯和说了, 


没有西装,我不去。'伯和道:'我也说了,没有西装不成问题,你何以还要提到这一件事? 


'家树道:'就是长衣服,我也没有好的。'……当下陶太太见伯和也说服不了,便自己走回 


房去,拿了一起洒头香水,一把牙梳出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将香水瓶子掉过来,就向他头 


上洒水。家树连忙将头偏着躲开,陶太太道:'不行不行,非梳一梳不可。不然我就不带你 


去。'家树笑道:'我并不要去埃'伯和道:'我告诉你实话吧,跳舞还罢了,北京饭店的音 


乐,不可不去一听。他那里乐队的首领,是俄国音乐大学的校长托拉基夫。'家树道:'一个 


国立大学的校长,何至于到饭店里去作音乐队的首领?'伯和道:'因为他是一个白党,不容 


于红色政府,才到中国来。若是现在俄国还是帝国,他自然有饭吃,何至于到中国来呢?' 


家树道:'果然如此,我倒非去不可。北京究竟是好地方,什么人材都会在这里齐集。'陶太 


太见他说要去,很是欢喜,催看家树换了衣服,和她夫妇二人,坐了自家的汽车,就向北京 


饭店而来。 


这个时候,晚餐已经开过去了。吃过了饭的人,大家余兴勃勃,正要跳舞。伯和夫妇和 


家树拣了一副座位,面着舞厅的中间而坐。由外面进来的人,正也陆续不断。这个时候,有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了葱绿绸的西洋舞衣,两只胳膊和雪白的前胸后背,都露了许多在 


外面。这在北京饭店,原是极平常的事,但是最破怪的,她的面貌,和那唱大鼓的女孩子, 


竟十分相象。不是她已经剪了头发,真要疑她就是一个了。因为看得很破怪,所以家树两只 


眼睛,尽管不住的看着那姑娘。陶太太同时却站起身来,和那姑娘点头。姑娘一走过来,陶 


太太对家树笑道:'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密斯何丽娜!'随着又给家树通了姓名。陶太太 


道:'密斯何和谁一路来的?'何丽娜道:'没有谁,就是我自己一个人。'陶太太道:'那 


末,可以坐在我们一处了。'伯和夫妇是连着坐的,伯和坐中间,陶太太坐在左首,家树坐 


在右首,家树之右,还空了一把椅子。陶太太就道:'密斯何!就在这里坐吧。'何小姐一回 


头,见那里有一把空椅子,就毫不客气的在那椅子上坐下。家树先不必看她那人,就闻到一 


阵芬芳馥郁的脂粉味,自己虽不看她,然而心里头,总不免在那里揣想着,以为这人美丽是 


美丽,放荡也就太放荡了……饭店里西崽,对何丽娜很熟,这时见她坐下,便笑着过来叫了 


一声'何小姐!'何丽娜将手一挥,很低的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很象英语。不多一会 


儿,西崽捧了一起啤酒来,放一只玻璃杯在何丽娜面前。打开瓶塞,满满的给她斟了一满 


杯。那酒斟得快,鼓着气泡儿,只在酒杯子里打旋转。 


何丽娜也不等那酒旋停住,端起杯子来,'骨都'一声,就喝了一口。喝时,左腿放在右 


腿上,那肉色的丝袜子,紧裹着珠圆玉润的肌肤,在电灯下面,看得很清楚。 


当下家树心里想:中国人对于女子的身体,认为是神秘的,所以文字上不很大形容肉体 


之美,而从古以来,美女身上的称赞名词,什么杏眼,桃腮,蝤蛴,春葱,樱桃,什么都歌 


颂到了,然决没有什么恭颂人家两条腿的。尤其是古人的两条腿,非常的尊重,以为穿叉脚 


裤子都不很好看,必定罩上一幅长裙,把脚尖都给它罩祝现在染了西方的文明,妇女们也要 


西方之美,大家都设法露出这两条腿来。其实这两条腿,除富于挑拨性而外,不见得怎样 


美。家树如此的想着,目光注视着丽娜小姐的膝盖,目不转睛的向下看。陶太太看见,对着 


伯和微微一笑,又将手胳膊碰了伯和一下,伯和心里明白,也报之以微笑。这时,音乐台的 


音乐,已经奏了起来,男男女女互相搂抱着,便跳舞起来--然而何丽娜却没有去。 


一个人的性情,都是这样,常和老实的人在一处,见了活泼些的,便觉聪明可喜。但是 


常和活泼的人在一处,见了忠实些的,又觉得温存可亲了。何小姐日日在跳舞场里混,见的 


都是些很活跃的青年,现在忽然遇到家树这样的忠厚少年,便动了她的好破心,要和这位忠 


实的少年谈一谈,也成为朋友,看看老实的朋友,那趣味又是怎样。因此坐着没动,等家树 


开口要求跳舞。凡是跳舞场的女友,在音乐奏起之后,不去和别人跳舞,默然的坐在一位男 


友身边,这正是给予男友求舞的一个机会。也不啻对你说,我等你跳舞。无如家树就不会跳 


舞,自然也不会启口。这时伯和夫妇,都各找舞伴去了。只剩两人对坐,家树大窘之下,只 


好侧过身子去,看着舞场上的舞伴。何小姐斟了一杯酒捧在手里,脸上现出微笑,只管将那 


玻璃杯口,去碰那又齐又白的牙齿,头不动,眼珠却缓缓的斜过来看着家树。等了有十分钟 


之久,家树也没说什么。丽娜放下酒杯问道:'密斯脱樊!你为什么不去跳舞?'家树道:' 


惭愧得很,我不会这个。'丽娜笑道:'不要客气了,现在的青年,有几个不会跳舞的?'家 


树笑道:'实在是不会,就是这地方,我今天还是第一次来呢。'丽娜道:'真的吗?但这也 


是很容易的事,只要密斯脱樊和令亲学一个礼拜,管保全都会了。'家树笑道:'在这歌舞场 


中,我们是相形见绌的,不学也罢。'说到这里,伯和夫妇歇着舞回来了。看见家树和丽娜 


谈得很好,二人心中暗笑。当时大家又谈了一会,丽娜虽然和别人去跳舞了两回,但是始终 


回到这边席上来坐。 


到了十二点钟以后,家树先有些倦意了,对伯和道:'回去吧。'伯和道:'时候还早埃' 


家树道:'我没有这福气,觉得头有些昏。'伯和道:'谁叫你喝那些酒呢?'伯和因为明天要 


上衙门,也赞成早些回去。不过怕太太不同意,所以未曾开口。现在家树说要回去,正好借 


风转舵,便道:'既是你头昏,我们就回去吧。'叫了西崽来,一算账,共是十五元几角。 


伯和在身上拿出两张十元的钞票,交给西崽,将手一挥道:'拿去吧。'西崽微微一鞠 


躬,道了一声谢。家树只知道伯和夫妇每月跳舞西餐费很多,但不知道究用多少。现在看起 


来,只是几瓶清淡的饮料,就是廿块钱,怪不得要花钱。当时何丽娜见他们走,也要走,说 


道:'密斯脱陶!我的车没来,搭你的车坐一坐,坐得下吗?'伯和道:'可以可以。'于是走 


出舞厅,到储衣室里去穿衣服。那西崽见何小姐进来,早在钩上取下一件女大衣,提了衣抬 


肩,让她穿上。穿好之后,何小姐打开提包,就抽出两元钞起来,西崽一鞠躬,接着去了。 


这一下,让家树受了很大的刺激。白天自己给那唱大鼓书的一块钱,人家就受宠若惊, 


认为不世的破遇。真是不登高山,不见平地。象她这样用钱,简直是把大洋钱看作大铜子。 


若是一个人作了她的丈夫,这种费用,容易供给吗?当时这样想着,看何小姐却毫不为意, 


和陶太太谈笑着,一路走出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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